（打凡尔登德方红温了）
人物： 卡尔，莱塔尼亚第二军团第47步兵师补充兵。原维恩国立理工学院二年级学生，主修土木工程。
地点： “橡树”防线中央枢纽，“铸铁厂”要塞段。
时间： 1029年隆冬，战役进入白热化阶段。
这里已不再是风景如画的乡野，而是被炮火和攻城机械彻底“犁”过一遍的焦土。大地布满了弹坑和巨石砸出的深坑，如同溃烂的伤口，交错重叠，找不到一寸完好的土地。浑浊的泥水、半融的雪和说不清来源的污秽物填满了这些坑洞，每一个水洼都倒映着被火光染成病态橘红色的、低垂的天空。被熏黑的树干，早已没了树的形状，像一根根扭曲的、伸向天空求救的黑色手指，突兀地立在废墟中。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令人作呕的刺鼻气味——那是硝烟、腐烂的木头、烧焦的布料、凝固的血和排泄物混合在一起，被潮湿寒冷的空气牢牢锁在地表，无孔不入。
卡尔匍匐在一条狭窄、泥泞的交通壕底部，他的每一次动作，都伴随着身体与冰冷粘稠的泥浆的摩擦声。他是三天前才被补充到这个地狱来的。他所在的整支补充连队，一百二十人，在穿越那片被双方反复争夺的“无人区”时，遭遇了高卢人精准的陆行舰主炮覆盖射击。现在，能爬进这条相对安全的交通壕的，算上他自己，不到三十人。
他没有像伯恩哈德那样珍藏的相框。他随身的东西，除了这身糊满泥浆、沉重得像铅块一样的军大衣和一把制式短剑，就只有口袋里一张被雨水和汗水浸得字迹模糊的分配通知书，以及半块硬得像石头、需要用力在钢盔上砸碎才能勉强下咽的黑麦面包。他学过的微积分、结构力学，在这里的唯一用处，是让他能更精确地理解巨石和弩炮矢落下时抛物线轨迹代表的死亡概率，以及头顶这座混凝土堡垒在承受重炮轰击时，内部应力分布何时会达到临界点导致坍塌。
这不是战斗，这是消耗。是数学。是工业化的屠宰。他所在的“铸铁厂”段，在过去四周里，已经像一块磁铁，吸引了高卢人潮水般的进攻。他们像海浪拍击礁石，一次次涌上来，在自动弩炮、手弩、刀盾和短剑前撞得粉碎，留下层层叠叠的尸体，然后退下去。紧接着，更猛烈的炮击会再次覆盖这片阵地，将尸体、武器、工事连同泥土一起再次砸烂、引燃。然后，新的海浪又会涌来。双方都在这块狭小的土地上，投入师、军乃至集团军级别的兵力，像两个巨人在血池里角力，每一次呼吸都消耗着成千上万的生命。
“动作快！快！到三号自动弩炮位！他们需要弩箭！”一个嘶哑的声音在交通壕前方响起，那是一个脸上缠着脏污绷带的老兵，军衔标识早已看不清，只有一双布满血丝但异常冷静的眼睛露在外面。
卡尔和其他几个补充兵挣扎着爬起来，扛起沉重的、装满了巨型弩箭的木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老兵在迷宫般的堑壕里奔跑。脚下的泥浆吸着他们的靴子，四周的混凝土墙壁上布满了撞击坑和溅射状的深色痕迹。空气中除了那固有的恶臭，还增添了一股新鲜的血腥味和肉体烧焦的糊味。
三号自动弩炮位位于防线突出部，是一个用 reinforced concrete（他脑子里下意识冒出这个专业术语）加固的半地下工事。但此刻，它的正面已经被巨石砸开了一个可怕的缺口，扭曲的钢筋像巨兽的肋骨般裸露出来。工事内一片狼藉，原先的弩炮组士兵倒在各处，唯一还活着的装填手正用绷带胡乱缠住自己血流如注的大腿，主射手的胸膛被一根穿透缺口的流矢钉在了墙上。
“你！理工生！”老兵指着卡尔，又指了指那架被血和泥糊住、结构复杂的连发自动弩炮，“你懂机械！检查一下！还能不能用！其他人，把弩箭码好，用沙袋堵住缺口！”
卡尔跪在冰冷的、粘滑的地面上，双手颤抖着检查这架依靠绞盘和配重驱动、可以快速连续发射三支重型弩箭的杀人机器。传动齿轮卡住了，弩弦也有些松弛。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忽略指尖触碰到的、尚未凝固的温热粘稠液体，用随身工具包里的小扳手和撬棍，凭借着课堂上学过的机械原理，笨拙而迅速地清理齿轮、调整弩弦张力。外面的喊杀声、巨石落地的轰鸣声、垂死者的哀嚎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传来，又仿佛直接敲击在他的鼓膜上。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尖锐、令人牙酸的破空声由远及近！那是大型舰炮集群齐射的声音！
“炮击！俯卧——！”老兵的声音戛然而止。
卡尔只来得及下意识地扑倒在弩炮旁，用双臂死死抱住头。
天崩地裂！
整个工事如同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剧烈地摇晃、呻吟！巨大的撞击声和碎裂声不绝于耳，碎石、断裂的弩箭和无法形容的碎片，从缺口猛灌进来！卡尔感到后背被重重一击，仿佛被一柄巨锤砸中，喉咙里瞬间涌上一股腥甜。灰尘和硝烟呛得他无法呼吸，耳朵里只有持续的高频耳鸣。
炮击稍微停歇的间隙，他挣扎着抬起头，晃掉头上的尘土。和他一起来的几个补充兵，已经变成了残缺不全的肉块，和破碎的弩箭箱混杂在一起，铺满了堡内有限的空间。那个脸上缠着绷带的老兵，半截身子被埋在了塌陷的混凝土块下，只有那双曾经冷静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被硝烟遮蔽的天空。
还活着的，似乎只剩下他和那个腿部受伤的装填手。
装填手挣扎着爬过来，脸上毫无血色，眼神涣散，他指着弩炮，又指着外面，嘴唇翕动，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卡尔抹了一把脸，手上全是泥、血和不知是谁的脑浆。他看着那架刚刚被他“修好”的自动弩炮，冰冷的金属和木质结构表面映出他自己扭曲、污秽、如同恶鬼般的脸。
没有愤怒，没有豪情，甚至没有恐惧。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机械般的麻木。祖国？家园？那些概念太遥远了，远得如同上辈子的事情。此刻，他的“世界”只剩下这个破碎的工事，这架需要运作的杀人机器，以及工事外那些正在逼近的、想要杀死他的、身披重甲或手持圆盾短剑的高卢突击兵。
他爬回到弩炮后，用肩膀顶开同伴尚且温热的尸体，握住冰冷的转向摇柄和击发杆。他透过简易的瞄准具，望向缺口外那片被烈焰和浓烟笼罩的地狱。
黑影开始晃动，那是高卢的突击队，趁着远程火力延伸，如同鬼魅般从弹坑和废墟中跃出，向缺口涌来。
卡尔深吸了一口灼热而污浊的空气，肺部一阵刺痛。他看了一眼身边那个仅存的、眼神绝望的装填手，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吼出了一个简单的、毫无意义的音节，仿佛是为了给自己这具即将投入杀戮的机器上紧最后一道发条：
“啊——！”
他的脚，踩下了击发踏板！他的双手，带着理工生特有的、对机械传动精准性的理解，迅速转动绞盘为下一发射击上弦。
自动弩炮发出了沉闷而有力的咆哮！巨大的弩箭带着死亡的气息，一支接一支地射向那些涌来的黑影！他看到有人被巨大的动能拦腰斩断，看到盾牌如同纸糊般被撕裂，看到血雾在火光中爆开……
他不再思考。他只是一个零件，一个为了守住这个即将被突破的缺口、为了让这架名为“防线”的巨大机器再多运转几分钟的、可替换的零件。
防线在此，身后是更多的交通壕、更多的自动弩炮位、更多的……需要被填进去的生命。这里没有英雄，只有幸存者和死者。而绞肉机，还在不知疲倦地、轰隆作响地运转着。
卡尔只是麻木地、一下又一下地，踩踏击发，转动绞盘。直到射光备好的弩箭，或者，直到下一块巨石将他连同这架弩炮一起，还原成这焦土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