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简,叶兄,陈兄,于哥!”
连金跃满饮一杯,脸泛红光,酒不醉人人自醉,他举杯对着江面激流扬声道:“‘长江水碧,滕王阁青’,他日你我共游天阙,方不负今日意气!”
此豪情虽壮,却稍显突兀,引来邻座几位举子的侧目哂笑。
容与微微颔首,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流转于阁中。
这华服冠盖的盛宴背后,空气里隐隐浮动着一丝暗流——
谁与谁亲近,谁又被谁疏远,皆系于科名次第、乡贯渊源,以及潜藏水底更深处的那条名为“党争”的巨鳄。
少年解元的头衔是桂冠,亦是枷锁。
就在这时,阁楼入口处,一道无形的涟漪漾开。
像喧嚣湖面滴入一滴冰水,温润无声,却让整个场域的温度微妙地沉降了几分。
场中的议论声不自觉地压低,目光如同被磁石牵引般聚集。
来人一身月白素绫暗云纹交领长衫,玉带束腰,通身没有过多缀饰,唯腰间一枚温润古玉低调生辉。
他步履从容,姿态优雅如古画中走出的谪仙,正是本科亚元,《诗经》经魁,人称“玉京公子”的——谢廉。
灯火描摹着他温润的五官,那双凤目映照着琉璃盏的光华,有种不染凡尘的清冷。
他所过之处,自然空出一个无形的圆,连空气都仿佛带上了一丝贵重的檀香余韵。
叶润章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身体微微绷紧。他不动声色地略略挪步,半个身子不着痕迹地挡在了容与侧前方。
谢廉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如同精准的寒潭照影,落定在容与身上。
隔着觥筹交错的光影、鼎沸的人声、以及十几步的距离。
那温润的双眸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并非探究,而更像是孩童发现了一件新奇玩具般的纯粹兴味。
他唇角弧度加深,脚步却自然而然地转向,直直朝着容与他们这一席走了过来。
沿途举子无不侧身点头,或口称“谢兄”,他却只是含笑颔首,步履未有丝毫迟滞,目标明确得令叶润章脸色微沉。
连金跃和桂锦行一时忘了言语,于函下意识挺直了背脊。
陈穆远握着酒杯的手骤然收紧,带着探究的目光,锐利地钉在谢廉身上。
谢廉站定席前。
“容解元。”他的嗓音清越温和,如同玉石相击,带着恰到好处的尊重,目光坦然自若地看着容与。
随即转向叶润章,也含笑道:“叶兄,许久不见。”
叶润章勉强拱了拱手,语气是惯有的沉着,却字字千钧:“谢公子,确有些时日了。寒舍微薄,不及京华万一,谢公子风采依旧,愈发明光照人。”
他着重咬在“京华”二字,随即话锋一转,以只有靠近几人才能听清的低沉语速,几乎贴着容与耳畔道:“行简,这位便是闻名遐迩的‘无瑕璧’谢公子。”
那“无瑕璧”三字被他以一种微妙顿挫的节奏吐出,如同冰屑坠地,讽刺的意味透过字缝直刺入耳。
他手腕微动,在桌下极其隐蔽地捏了一下容与的手臂外侧,力道清晰而短促,带着友人的忧虑——远离他!
容与心中警铃大作。
她对此人本就心有疑虑,此刻叶润章的提醒与贡院门口那匪夷所思的“照面”瞬间叠加。
眼前之人温雅如玉,眼神清亮,仿佛毫无攻击性,但越是如此“完美”,在她的心中,反而愈发显得像一张铺开的迷网,笼罩着难以言喻的危险气息。
如同在密林中遇见了一只华美至极却全然陌生的异兽,本能地预感到威胁,却不知其毒在牙爪,还是其无形的迷香。
“见过谢公子。”容与面色平静,不卑不亢地拱手回礼,动作干净利落,眼神沉静如古井深潭,波澜不惊地迎上谢廉那看似温润实则深邃的探究视线。
谢廉轻笑一声,那笑声清透如同风铎,目光却仿佛有穿透力。
“容解元年少登科,前途不可限量。今日于此高阁,得见英姿,幸甚——如若不弃,唤我一声‘慎行’便是。”
语气是纯粹的恭贺,但容与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几近虚无的情绪——一种纯粹的、猎奇般的……无聊?
这“幸甚”二字,仿佛是观赏笼中稀禽时发出的优雅赞叹,与他口中的“前途”全无关联。
他的视线在容与身上停留片刻,像是某种确认,随即又滑向她身旁每一个紧绷着神经的脸孔。
“谢公子客气了,在下不过一时侥幸,如何抵得过公子文采风流。”
理所当然的,容与没有按着谢廉的意思更改称呼。字是师长或亲近之人才会叫的,他们是什么关系?
“诸位今日琼林赴宴,当尽兴才是,勿负良辰。”谢廉叹息一声,仿佛并未察觉那无声的抗拒,笑意温文地对众人微微颔首,风姿清雅绝世,随即翩翩然转身,走向阁楼另一侧视野最开阔、最核心的雅席。
那席间早有几个器宇不凡的举子起身相迎,姿态恭敬。
容与同样微笑颔首,对着谢廉举了举杯,道一声:“多谢。”
江风骤然加强,自敞开的轩窗涌入,带着湿润的水汽,撩动了阁中烛火。
烛影摇红中,谢廉落座,斜倚朱栏,俯瞰着脚下浩浩汤汤的赣江流水,以及江面上倒映的点点灯火。
鹿鸣宴的正礼在司仪高亢悠长的唱喏声中正式开始。
美酒佳肴流水般奉上,丝竹管弦愈发悠扬。阁中气氛在官样文章的祝酒、勉励与新科举子们故作沉稳的答谢中,逐渐推向喧沸。
叶润章趁着众人举杯共饮的间隙,靠近容与,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
容与却不动声色地,借着放下酒杯的动作,指尖在桌案上极轻地点了两下,幅度小到几乎看不清。
眼神交汇间,她微微摇头。
此刻,万众瞩目,耳目众多,绝非密谈之时。
叶润章领会其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余眼中浓得化不开的忧色。
他垂下眼睑,盯着杯中晃动的琼浆,杯底倒映着穹顶繁复的藻井,也映着他紧缩的眉峰。
本科主考张明岳大人身为清流官员,最厌结党营私那一套,只是在宴会上露了个面,对着新科举子们勉励几句便即离去,就连对自己一手提拔出来的容与,也是不假辞色。
其他同考见此,也不好多留,没过多久便陆陆续续离开了,
众举子虽然遗憾无法与大人们拉近关系,但席间的气氛却渐渐活络开来。
不知是哪一位喝了酒的举子,许是想拉近与这少年解元的距离,抑或是借机抬举,声音不高不低地提了一嘴:
“说到诗才,容解元那首《桃花庵歌》,可是技惊四座啊!‘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其洒脱超逸,实为我辈楷模!今日滕王高会,登临胜境,容解元何不重展诗才,再赋新篇?也让我等饱饱耳福!”
那举子的声音带着醉意,也带着几分刻意的热络。
这话一出,立刻引得左近几位附庸风雅或同样半醉的举子响应。
“正是正是!”
“容解元才情卓绝,合该为此盛会添彩!”
“今日定要拜读新作!”
赞美与附和潮水般涌来,将容与推至风口浪尖。
容与眉梢微不可察地一凝。
与院试后的鹿鸣宴不同,在这种场合,出头作诗看似风光,实则极易成为靶心。
她可没忘记雅园的那场风波是何等凶险。
“诸位抬爱,”容与起身拱手,声音清朗,不疾不徐,“《桃花庵》不过是当日情思所至,偶然抒怀,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今日盛宴,自有朝廷章程,文采风流者众,在下位低年少,实不敢僭越。”
话音未落,一声嗤笑突兀地响了起来。来自斜对面一席一个面容微显刻薄的中年举人。
他并未点名,只是端着酒杯,像是在自言自语,但那音量恰好让附近几桌都听得清清楚楚:
“喏,‘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志向何等宏大?这等格局眼界,自然是瞧不上我们这些只会在风花雪月里雕琢词句的‘小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