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时。
初升的朝阳将金辉洒向枫叶镇，却难以驱散广场上三百余名修士心头的凝重。经过一夜的调息或焦虑，通过初试的修士们再次聚集于此。相较于昨日灵力气势的外放，今日众人更多了几分内敛的警惕。实战与心性——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预示着远比测灵碑更为诡谲难测的考验。
墨尘渊依旧背着那特制的竹箱，静立人群外围，如同不起眼的顽石。他目光掠过广场中央，昨日的高台与测灵碑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覆盖了方圆百丈、灵光流转的庞大阵法。
阵法由无数暗合周天星辰轨迹的符文线条勾勒而成，地面隐隐浮现出阴阳八卦的虚影。百余面绘制着摄心符文、无风自动的玄色阵旗，分立阵法四周，构成稳固的基点。阵法核心区域，氤氲的灵雾翻滚不休，色泽变幻不定，时而七彩流转，时而灰暗深沉，散发出一股直透神魂、引动七情六欲的奇异波动。稍一靠近，便觉心神摇曳，杂念丛生。
“是幻阵！”一名见识稍广的世家子弟低声惊呼，脸色发白。
“幻心古阵……我曾听族中长辈提及，此阵凶险，能窥人心底秘藏，演化无尽幻梦，稍有不慎便可能道心受损！”
“这下麻烦了，灵力雄厚尚可苦修，心性坚定却非一日之功……”
不安的低语在人群中蔓延，恐惧如同无形的瘟疫。
片刻后，外门执事长老赵千钧，与一位身着素白道袍、气质清冷的女长老，以及一位赤发虬髯、不怒自威的壮硕长老，一同现身。三位结丹修士的灵压虽未刻意释放，但无形的威势已让全场肃然。数十名筑基执事弟子肃立阵外，神色严峻。
赵千钧目光如寒星，扫过众人，声音清晰地压下了所有骚动：“今日复试，入‘幻心古阵’！此阵乃吾门先贤所遗，直指本心，映照虚实。阵中万象，皆由尔等心念所生，或为执念，或为恐惧，或为渴望，无穷变化，皆在考验尔等道心是否坚如磐石，灵台能否长驻清明！”
他语速不快，却字字重若千钧：“入阵之后，谨守心神，辨识真幻！支撑一炷香而不心神失守、未被阵法弹出者，即为合格！若能勘破主要幻境核心，表现卓异者，评优！至于甲等……”他略作停顿，目光若有实质，“需在幻境中，展现出超越修为的智慧、定力与决断！”
“严禁使用任何清心、凝神类外物，违者严惩！现在，依次入阵！入阵后自行寻觅方位静坐，考核随即开始！”
命令既下，众修士虽心怀忐忑，却也只能在执事弟子引导下，硬着头皮踏入那灵光氤氲的阵法范围。
墨尘渊随着人流迈入阵中。一步之差，天地骤变！外界的喧嚣、光线乃至灵气波动瞬间被隔绝，仿佛坠入了一个独立的、由心念构筑的奇异空间。四周雾气茫茫，五感变得模糊而不可靠，唯有内心深处的情感与记忆，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波澜骤起。
他寻了一处雾气稍薄之地，盘膝坐下，将竹箱置于膝前，双手自然结印，《太初衍道诀》在体内无声运转，混沌星元如溪流潺潺，护持周身。灵台深处，一点帝魂真性如灯长明，静观其变。
第一重幻境：执念之渊——青云血夜复燃。
初始的平静并未持续太久。周遭的雾气开始剧烈翻涌，色彩由白转灰，再由灰转为令人心悸的暗红！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合着焦糊与毁灭的味道，蛮横地冲入鼻腔，真实得让他胃部一阵翻江倒海。
杀声震天！
刀剑碰撞的锐响、法术爆裂的轰鸣、临死前不甘的惨嚎、建筑崩塌的巨响……无数熟悉而惨烈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将他淹没。墨尘渊猛地睁眼，眼前景象让他瞳孔骤然收缩，浑身血液几乎逆流！
哪里还有什么阵法雾气？他分明就站在了青云宗那已沦为炼狱的广场之上！
残阳如血，映照着断壁残垣。昔日同门的尸体横陈四处，鲜血汇成了溪流。他看到了张师弟被一道黑芒贯穿胸膛，眼中光彩迅速黯淡；看到了李师妹为了掩护他人，毅然引爆了本命法器，香消玉殒；更看到了几位须发皆张的长老，浑身灵力沸腾到极致，咆哮着冲向敌群，选择了最决绝的自爆……
而最刺目的，是那道挡在他“身前”（幻境将他拉回了当年那个无力少年的视角）的熟悉背影——玄诚子！
师尊的道袍已被鲜血浸透，背影却依旧挺得笔直，如同撑起将倾大厦的孤峰。他正面对着一名笼罩在翻滚魔云中、仅露出一双漠然残酷眸子的恐怖存在（暗合他对暗黑帝族最强敌人的想象）。
“尘渊！走！活下去！”玄诚子回头，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太多——有关切，有不舍，有嘱托，更有不容置疑的决绝！旋即，他转身，燃烧了所有寿元与魂力，化作一道璀璨夺目、却又悲壮无比的流光，义无反顾地撞向了那滔天魔云……
“不——！！！”
撕心裂肺的痛楚、滔天的恨意、无尽的悔恨……种种极端情绪如同火山爆发，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疯狂冲击着他的神魂！他双目赤红，牙龈咬出了血，体内灵力不受控制地暴走，只想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哪怕螳臂当车，也要与那魔影同归于尽！
就在道心即将失守、沉沦于无尽恨海的刹那！
灵台深处，那一点历经万劫不磨的帝魂真性，骤然迸发出混沌初开般的微光！《太初衍道诀》自主加速，太初星核轻轻一震，一缕源自太初的本源气息流淌而出，如同冰水浇头，瞬间涤荡神魂！
“虚妄！”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声音在他心海炸响。
眼前的景象虽然逼真至极，情感冲击虽强烈无匹，但终究缺少了那份独属于他帝魂感知的、贯穿过去未来的“因果线”与“命运轨迹”。这幻境，是他记忆与情绪的倒影，是“象”，而非承载了真实历史厚重感的“质”！
“过去已逝，执念如枷！我心如镜，照见真实！”墨尘渊于心中发出无声的咆哮，强行以无上意志压下翻腾的气血与毁灭冲动。他不再去看那惨烈的战场，不再去听那悲壮的嘶鸣，甚至封闭了对外界气息的感知。心神彻底内敛，沉入识海，观想太初星核那混沌蒙昧、演化诸天的本源之象。
任他幻象滔天，我自岿然不动！
那血与火交织的战场景象，在他固若磐石的道心面前，开始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逐渐模糊、扭曲、崩解，最终彻底消散，复归于周遭翻涌的雾气。
第二重幻境：恐惧之海——永寂的沉沦。
第一重幻境甫破，未及喘息，更为诡谲的第二重已然降临。四周的雾气骤然变得漆黑如墨，粘稠、冰冷、死寂，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与声。他感觉自己正向着无底的黑暗深渊不断坠落，失重感包裹全身。
五感被剥夺，灵力仿佛凝固，甚至连时间都失去了意义。一种源于生命本源、对绝对虚无与永恒寂灭的大恐怖，如同毒藤般悄然缠绕而上，勒得他几乎窒息。一个充满诱惑的、仿佛是他自身心念化生的低语，在神魂深处喃喃响起：
“放弃吧……何必苦苦挣扎？”
“宗门已灭，师尊将逝，复仇遥遥无期，希望何在？”
“帝路孤独，万古沧桑，终归尘土，有何意义？”
“你太累了……放下一切，融入这永恒的宁静吧……”
这低语，精准地撬动了他内心深处潜藏的压力、疲惫与偶尔浮现的迷茫。重生以来背负的血海深仇、救治师尊的重担、前路未知的凶险……所有负面情绪被无限放大，化作蚀骨的寒流，试图冻结他的意志，诱使他自我放弃，沉沦于这永恒的黑暗。
与此同时，身前竹箱中，玄诚子的气息在幻境影响下，仿佛也变得如风中残烛，微弱得下一刻就要彻底熄灭，更是加剧了这种“失去所有”的绝望与无力。
墨尘渊紧闭双目，眉心微蹙。这重幻境，直指道心根本，无声无息，比之前的血腥冲击更为凶险歹毒。
“吾之道，乃逆天争命，于万丈红尘中砺心，于无尽劫难中超脱！岂会屈服于区区虚无寂灭之恐？”他于道心深处发出不屈的铮鸣，帝魂本质中那股誓要掌控自身命运、打破一切枷锁的意志轰然勃发！
太初星核骤然光芒大放，混沌气息如潮水般涌向四肢百骸，驱散神魂中的黑暗与蛊惑之音。他将所有的责任、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目标，尽数转化为支撑他前行、永不熄灭的熊熊道火！
“我心如星，纵陷永夜，亦自长明！”
粘稠的黑暗开始龟裂、崩塌，那诱惑的低语如同被烈阳灼烧的阴影，尖啸着消散。周遭再次回归到那片变幻不定的朦胧雾气。
第三重幻境：渴望之巅——镜花水月的圆满。
就在墨尘渊以为考验将尽时，周遭景象再次剧变。朦胧雾气豁然开朗，他发现自己竟端坐于一座巍峨辉煌、俯瞰诸天的至尊神宫之巅。周身环绕着难以想象的浓郁仙气，呼吸间便有法则碎片融入己身。
脚下，是匍匐朝拜的万千神魔；身旁，是苏清漪（洛璃仙尊）巧笑嫣然，眼波流转间尽是温情，再无前世的疏离与隔阂。暗黑帝族的威胁早已烟消云散，玄诚子师尊不仅伤势尽复，更是道行大进，抚须含笑，满是欣慰。仿佛只要他心念一动，便能执掌乾坤，享那亘古永存的极乐与圆满。
这是他内心深处对力量、对亲情、对爱情、对复仇圆满最极致的渴望所化。
墨尘渊静观这完美无瑕、挑不出一丝毛病的景象，眼神却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洞悉本质的漠然。
“圆满？若帝路如此轻易，何来万古寂寥？若因果如此易解，何来轮回不休？虚假的安乐，不过是腐蚀道心的毒药，阻我前行之障！”
他甚至无需刻意运转功法去破除，只是道心微动，那至高神宫、匍匐神魔、温婉苏清漪、欣慰师尊……所有完美景象，便如同被戳破的绚丽气泡，无声无息地，彻底湮灭，未留下一丝痕迹。
周围终于彻底归于平静。阵法施加的影响如潮水般退去，那股引动心绪的奇异力量再也无法撼动他分毫。
他清晰地感知到，一炷香的时间，即将走完。
阵法之外，高台之上。
赵千钧三位长老，正通过一面巨大的玄光水镜，密切注视着阵中所有修士的表现。水镜中光影流转，映照出众生百态。
大部分修士都在第一重或第二重幻境中苦苦挣扎，有的状若疯魔，挥剑乱砍；有的嚎啕大哭，不能自已；更有甚者，已目光呆滞，涎水直流，显然心神彻底崩溃，被守候在侧的执事弟子迅速带离阵法。
仅有少数人，虽面色苍白，汗透衣背，但尚能维持盘坐之姿，手印稳固，显然在凭借坚韧意志苦苦支撑。
而当赵千钧的目光落在那代表墨尘渊的水镜区域时，他古井无波的脸上再次浮现一丝难以察觉的震动。水镜显示，墨尘渊经历的三重幻境，生灭转换极快，几乎都是在幻象达到巅峰、即将侵蚀其心神的刹那，便被他以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智勘破、瓦解！尤其是面对那最终的“圆满诱惑”，其道心之稳固，眼神之清明，简直不像一个未满二十的少年！
“此子……”身旁那位气质清冷的女长老，眸中闪过一丝异彩，“心若琉璃，内外明澈。破幻并非倚仗蛮力镇压，而是……直指本源，看破即放下。”
赤发虬髯的长抚掌赞叹：“好！是个好苗子！这份心性，比许多内门弟子都强！看来昨日初试，他藏拙了。”
赵千钧缓缓点头，目光深邃地锁定水镜中那重新闭目、气息与背后竹箱几乎融为一体的墨尘渊，沉吟道：“执念不萦于心，恐惧不撼其志，诱惑不迷其眼……更难得的是，背负如此沉重之物，却能举重若轻。此子来历定然不凡，其志恐不在小。重点关注，终试再看。”
恰在此时，阵法中央，那柱象征考核时限的线香，燃尽了最后一点猩红。
“时辰到！复试结束！”执事弟子高亢的声音传遍四方。
笼罩广场的庞大阵法灵光渐次熄灭，氤氲雾气迅速消散。阵中的修士们，陆续从各自沉沦的幻境中挣脱，回归现实。
刹那间，广场上众生百态。有人脱力瘫倒，涕泪交加；有人目光空洞，久久无法回神；也有人虽面露疲惫，但眼神却比之前更加锐利坚定，显然在幻境中经历了洗礼，道心有所精进。
墨尘渊缓缓睁开眼眸，眼底一片平静深邃，不起微澜。他起身，重新将那承载着希望与责任的竹箱背负在身，动作沉稳。目光扫过四周，只见原本三百余人的队伍，此刻仅剩不足两百人。这幻心古阵，淘汰之残酷，可见一斑。
他知道，自己通过复试已无悬念。甚至，方才破幻的过程，恐怕已落入了高台之上那几位结丹长老的眼中。
但这正是他计划的一部分。适当的展现远超常人的心性，才能更快地进入青玄门高层的视野，获取所需的资源与信息。
“合格者，原地调息一个时辰。之后，宣布复试结果，并告知终试事宜！”赵千钧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响起。
墨尘渊于原地盘膝坐下，心神沉静。终试在即，距离他潜入青玄门的目标，仅剩最后一道关卡。而他知道，这最后的考验，恐怕才是真正决定命运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