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外的风还带着湿泥气,敖翊辰拽着鹿筱往岸边走时,掌心的龙鳞正一片一片往回收,银白的光敛得慢,映得他眉骨上的汗珠都泛着亮。“刚才多险!夏启那老东西的剑再往前半寸——”他话没说完,瞥见鹿筱手背上沾的粉,声音顿了顿,把后半句咽了回去,只低声道,“先回药坊,婉姨正给乡亲们解迷魂草的药性,你也得让她瞧瞧。”
鹿筱没应声,怀里的木盒贴在心口,那片槿花瓣隔着盒底硌着掌心,凉丝丝的却让人踏实。方才镜片里萧景轩的笑还在眼前晃,他说“等花开”,那株从石碑缝里钻出来的槿苗也在风里晃,细弱的茎秆上沾着石屑,偏生叶尖挺得笔直,像谁憋着股劲要往上长。
岸边的水退了些,露出被泡得发胀的麦根。周大夫的孙子蹲在草棚残骸边,正用树枝扒拉碎木头,见鹿筱过来,怀里的小丫头忽然挣着往下跳,泥鞋踩在水洼里溅起小水花,直跑到鹿筱跟前仰起脸,睫毛上还挂着没擦干净的泥点:“鹿姐姐,萧哥哥是不是藏起来啦?”
她小手扒着鹿筱的衣角,指腹蹭过布上沾的青黑水渍——是先前木盒渗的水,此刻竟在布纹里晕出淡淡的粉,像被槿花汁染过。“方才盒盖开的时候,我瞅见好多小光往石碑那边飘,”小丫头眨了眨眼,声音软乎乎的,“周爷爷说那是魂气,沾着活人的念想就不会散的。”
鹿筱蹲下身,指尖碰了碰小丫头冻得发红的鼻尖,怀里的木盒轻轻动了动,像是在应和。“是呢,”她望着远处雾灵山的方向,山口塌了半边,露出里面青灰色的岩,却有几缕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落在石碑所在的山坳,“他在等花开,咱们也得等。”
婉姨正蹲在草棚边熬药,瓦罐里咕嘟咕嘟冒白汽,飘着艾草和紫苏的香,是解迷魂草的方子。见鹿筱过来,她往灶里添了把柴,火星子窜起来,映得她鬓角的银发亮了亮:“刚给那几个中了邪的乡亲灌了药,眼瞧着缓过来了。你这孩子,刚才抱着盒子就往山坳冲,胆儿比谁都肥。”
说话间她伸手探了探鹿筱的额头,指腹擦过她眉梢沾的灰:“没受啥伤就好。夏启虽化成灰了,可雾灵山那边塌了半边山,难保还有没散的阵气,这几日别往那边去。”
鹿筱点头应着,把木盒放在灶边的石板上。盒盖没合严,能看见那片槿花瓣躺在底上,被灶膛的热气烘得微微发卷。她忽然想起什么,摸出头上的银簪——簪头的槿花不知何时谢了,只剩光秃秃的花苞,可簪身先前划镜背时留的划痕里,竟嵌着点粉,像吸了花瓣的碎末。
“这簪子是三百年前萧家人埋在木盒里的吧?”婉姨往瓦罐里撒了把晒干的槿花叶,“先前见你拿出来时,花苞还缩着,这会倒像吸足了气,要再开似的。”
鹿筱摩挲着簪身的划痕,没说话。她想起萧景轩被困在石碑里时,盒中影子指过镜背,想来早就算到要靠这簪子破阵。三百年前他把簪子留在盒里,三百年后她握着簪子划开镜背,倒像场早就写好的轮回。
日头爬到头顶时,乡亲们总算都缓过神,敖翊辰带着几个年轻汉子去加固河堤,临走前扒着药坊的门框看鹿筱:“我傍晚来换你守着石碑那边?”
“不用,”鹿筱正蹲在院子里翻晒药草,木盒就放在旁边的竹筐里,“我守着就行。”
敖翊辰没再劝,只挠了挠头:“那你别硬撑,要是石碑那边有动静,立马喊我。”他走的时候,脚步在院门口顿了顿,回头看了眼竹筐里的木盒,又看了眼鹿筱鬓边沾的草屑,终究没再说啥,转身踩着石板路去了河堤。
日头偏西时,鹿筱往山坳去。石板路被晒得暖烘烘的,路边的泥里还留着先前她跑过的脚印,那些顺着脚印长的槿苗竟又长了些,叶片上沾着夕阳的金辉,连叶纹都看得清楚。
到山坳时,石碑缝里的槿苗正迎着晚风晃。她蹲在石碑边,指尖碰了碰苗尖的嫩叶,叶上的绒毛蹭得指尖发痒。石碑裂成两半的地方还留着青黑色的水渍,是萧景轩先前淌的血,此刻竟在石缝里凝出层淡粉,像被槿花的粉染透了。
“你说要等花开,”她对着槿苗轻声说,怀里的木盒轻轻震了下,那片槿花瓣从盒底飘起来,落在石碑的裂缝上,“可这苗长得慢,怕是要等些日子呢。”
花瓣刚落稳,风忽然暖了些,吹得槿苗晃了晃,竟抽出片新叶。叶尖嫩得发绿,沾着点粉,像谁悄悄抹上去的。
鹿筱笑了笑,把木盒放在石碑边,挨着槿苗坐下。山坳里静悄悄的,只有晚风拂过树叶的声,远处河堤那边传来敖翊辰他们的笑闹声,混着水声飘过来,倒让这地方显得格外安妥。
她摸出银簪,放在槿苗旁边的石缝里。簪身的划痕对着苗根,像在给它挡着风。“我明日带些花肥来,”她数着槿苗的叶片,一片,两片,刚冒出第三片小芽,“药坊后院有去年晒的骨粉,拌着草木灰,最养根了。”
天擦黑时,婉姨提着灯笼来寻她,灯笼光落在石碑上,把那株槿苗照得亮堂堂的。“该回了,夜里露重,别冻着。”婉姨递过来件厚褂子,“我给你留了粥,在灶上温着呢。”
鹿筱起身时,瞥见木盒里的槿花瓣沾了点石缝里的土,伸手去拂,却见花瓣底下压着根极细的银丝,是从簪子上掉下来的?她捏着银丝往簪身凑,竟正好嵌进划痕里,严丝合缝,像原本就长在那儿的。
“这簪子怕是要陪着槿苗长了。”婉姨提着灯笼往山坳外走,灯笼光在地上晃出两道影子,“等它重新开花时,指不定有新动静呢。”
鹿筱跟在后面,怀里的木盒轻了些,像是那片花瓣把力气都渡给了石碑缝里的苗。她回头看时,月光正落在槿苗上,叶尖的新芽沾着月光,亮得像撒了层银粉。
夜风里好像有极轻的响动,细听又没了,只剩槿苗在风里晃,叶片蹭着石碑,沙沙的,像谁在低声应着。
她知道不用急。
苗在长,花会开,等风再暖些,总有相逢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