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的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鹿筱凌晨起来添炭时,见药炉边的铜壶结了层薄冰,忙用火钳夹了块红炭丢进炉膛,橘红的火光舔着壶底,很快便腾起白雾,把窗棂上的冰花熏得渐渐融化。
“灶上的羊肉该翻身了。”风若月裹着厚棉袄从里屋出来,手里攥着块棉布,刚掀开砂锅盖子,一股浓郁的肉香混着当归的药味就漫了满厨房。砂锅里的羊肉炖得酥烂,当归片在汤里翻滚,油花浮在乳白的汤面上,像撒了把碎金子。
“王大哥家的山羊就是好,炖三个时辰都不柴。”鹿筱用长筷子翻了翻羊肉,见肉质透着粉红,忙添了把枸杞进去,“苏姨说今年冬天气性烈,得多放些生姜驱寒,你看这姜片够不够?”
风若月往锅里瞧了瞧,姜片在汤里浮浮沉沉,边角已炖得发糯:“再添几片吧,昨天张婶来拿药,说她那口子在码头扛活,总说膝盖冒凉气。”她擦了擦溅在灶台上的汤汁,忽然指着窗外笑,“你看,下雪了。”
鹿筱探出头,见雪花像碎棉絮似的飘下来,落在药膳坊的青瓦上,很快积起薄薄一层白。巷子里传来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是老王在扫雪,他那身打满补丁的棉袄在雪地里格外显眼,时不时还往坊里望两眼。
“把锅里的羊肉盛一碗给王大哥送去。”鹿筱用粗瓷碗舀了满满一碗,撒上两把葱花,热气裹着香气往上冒,“让他趁热吃,暖暖身子。”
风若月端着碗走进雪地里,老王见了忙放下扫帚:“姑娘这是干啥?这么金贵的东西……”
“刚炖好的,您尝尝。”风若月把碗塞进他手里,见他袖口磨破了洞,露出冻得通红的手腕,心里一酸,“王大哥,您要是不嫌弃,我给您缝缝棉袄吧?家里有新棉花。”
老王捧着碗的手顿了顿,眼眶在热气里变得湿润:“这……这咋好意思……”
“有啥不好意思的。”风若月拍了拍他的胳膊,“您帮我们搭架子、修门板,我们还没谢您呢。回头您把棉袄送来,我晚上就给您缝好。”
老王吸了吸鼻子,低头喝了口羊肉汤,暖流从喉咙一直淌到心里,连带着冻僵的手指都活络了些。他望着药膳坊的窗户,见里面亮着暖黄的光,忽然觉得这冬天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雪越下越大时,药膳坊里渐渐坐满了人。穿短打的脚夫围坐在八仙桌旁,捧着粗瓷碗喝羊肉汤,哈出的白气在头顶聚成一团;教书的先生们则点了莲子百合羹,说要安神,边喝边讨论着新到的医书;还有些妇人带着孩子来,孩子们捧着茯苓糕,吃得嘴角沾着白霜,像只只小花猫。
“鹿姑娘,再给俺来碗汤!”角落里的壮汉把空碗往前推,他是邻镇的铁匠,胳膊上还带着火星烫的疤,“这汤喝下去,抡大锤都觉得有劲!”
鹿筱刚要应声,见李大夫背着药箱推门进来,他那身白大褂上落满了雪,眼镜片上蒙着层雾。“可算暖和了。”他摘下眼镜擦了擦,指着药箱里的玻璃罐,“我配了些冻疮膏,里面加了当归和红花,你们看能不能做成护手霜的样子?镇上好多妇人冬天手冻得裂口子,抹药膏总嫌麻烦。”
鹿筱接过玻璃罐,打开盖子闻了闻,药膏里带着淡淡的药香,不像寻常药膏那样刺鼻:“这法子好,我们找些小瓷瓶装着,摆在柜台上当零嘴卖似的,保准大家乐意用。”
风若月从里屋拿出个布包,里面是些绣好的小布袋:“我还绣了些这个,装冻疮膏正合适,上面绣了艾草图案,看着也喜庆。”
李大夫拿起个布袋,见上面的艾草绣得针脚细密,叶片上还坠着颗小小的红豆,不由得赞道:“这比城里卖的包装还好看。我那在省城的妹妹总说乡下东西土,回头我给她寄几个去,让她开开眼。”
正说着,门帘被掀开,冷风卷着雪花灌进来,跟着进来个穿破棉袄的少年,怀里抱着只冻得瑟瑟发抖的小猫。他站在门口,怯生生地望着桌上的羊肉汤,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鹿筱见了,忙舀了碗汤递过去:“快趁热喝,看你冻的。”又拿了块茯苓糕塞给他,“这个给小猫暖暖身子吧,掰碎了泡在汤里。”
少年接过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俺……俺没钱……”
“不要钱,送你的。”鹿筱摸了摸他的头,见他头发上还沾着雪粒,“你家在哪?这么大的雪,咋一个人出来?”
少年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蝇:“俺爹娘去得早,俺跟着奶奶过,奶奶病了,俺想找点吃的回去……”
风若月听了心里一揪,从柜台上拿了包糕点和一小罐羊肉汤:“这些你拿着回去给奶奶,我再给你包些治咳嗽的药,熬水喝管用。”
少年捧着东西,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跑进风雪里,那只小猫从他怀里探出头,冲着药膳坊的方向“喵”了一声,像是在道谢。
李大夫望着少年的背影,忽然叹了口气:“这孩子我认识,他奶奶有哮喘,冬天总犯。回头我去看看,给她开点西药,再配上你们的药膳,效果能好些。”
鹿筱点头:“等雪停了,我们也去看看,给她炖点川贝雪梨盅,润润肺。”
傍晚时,雪终于停了。夕阳从云缝里钻出来,给雪地镀上层金辉。药膳坊的伙计们忙着铲雪,老王带着徒弟来帮忙,铁锨撞在地上叮当作响,像在奏一首欢快的歌。
鹿筱坐在柜台后,翻着账本,见上面记着“王大哥羊肉汤一碗”“少年糕点一包”“李大夫冻疮膏用料”,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说不出的暖意。她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医者,不只是治病,更是治心。”
风若月端着两碗黄精茶进来,放在柜台上:“喝口茶暖暖。”她望着窗外的雪,见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你说,春天是不是快来了?”
鹿筱喝了口茶,黄精的醇厚混着茶香在舌尖散开:“快了。等雪化了,咱们就去药田松土,把新收的种子种下去。”她想起院墙边的木槿,虽然落了叶,枝桠却挺得笔直,像在积蓄着力量,等着春天一到就抽出新芽。
夜里关了坊门,鹿筱和风若月坐在灯下缝棉袄。老王的棉袄摊在桌上,破洞处露出发黑的旧棉花,风若月用新棉花一点点填进去,针脚缝得又密又匀。鹿筱则在旁边剪布料,准备给少年做件新棉裤,布料是张婶送的,靛蓝色的,上面印着细碎的花纹。
“你看这针脚还行不?”风若月举起棉袄给她看,线迹像条整齐的小溪,顺着布纹蜿蜒。
鹿筱点头:“比我缝得好多了。等开春了,咱们在坊里支个缝补摊吧,免费给镇上人缝补衣裳,就像苏姨说的,医者仁心,不止在药里,还在日子里。”
风若月笑着应了,手里的针线穿梭得更快了。灯光透过窗纸照出去,在雪地上投下两个依偎的影子,像朵在寒冬里悄悄绽放的花。
后半夜,雪又下了起来,落在药膳坊的屋顶上,发出簌簌的声响。灶房里的药炉还燃着,砂锅里的羊肉汤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气顺着门缝飘出去,和雪的清冽混在一起,在寂静的夜里漫得很远。
鹿筱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雪声,忽然觉得这药膳坊就像个温暖的巢,藏着炭火的温度,药汤的香气,还有邻里间的情意。无论外面风雪多大,这里总有一盏灯亮着,等着晚归的人,等着需要温暖的人。
她想起白天那个少年,想起老王捧着羊肉汤的样子,想起李大夫的冻疮膏,忽然明白,所谓的传承,不只是医案上的方子,不只是药膳里的药材,更是这份藏在柴米油盐里的善意,像炭火一样,在寒冬里传递着,温暖着一个又一个人的心。
天亮时,雪终于停了。鹿筱推开窗,见阳光洒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巷子里传来孩子们的笑声,他们在雪地里堆雪人,用胡萝卜做鼻子,用煤球做眼睛,雪人身上还插着朵不知从哪摘来的干菊花,在寒风里微微晃动。
风若月从身后递过件缝好的棉袄:“给王大哥送去吧,今天太阳好,让他试试合不合身。”
鹿筱接过棉袄,感觉沉甸甸的,里面塞满的不只是棉花,还有满满的暖意。她望着药膳坊的门楣,见“双木药膳坊”五个字在阳光下闪着光,忽然觉得,这个冬天,真好。
而那些藏在汤里、糕里、针脚里的善意,会像春天的种子,在每个人心里发芽,等到冰雪消融时,开出满世界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