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筱踩着青石板路往回赶时,药囊里的薄荷与陈皮正随着脚步轻轻碰撞,清苦气息混在渐浓的暮色里,倒成了她这些日子难得的安神香。自前几日在寒潭边拾到那片带着体温的龙鳞,她总觉心口像压着团湿雾,夜里总梦见民国老宅的雕花木窗——窗棂外是炮火,窗棂内是母亲往她行囊里塞药膳方子的手,那双手最后在记忆里碎成了血沫。
“姑娘留步。”
身后传来的声音裹着铁锈味,鹿筱脚步一顿,指尖已摸到药囊里那把磨得锃亮的银质药匙。这是她自制的防身物什,匙尾被她特意锉出尖角,此刻正硌着掌心的嫩肉。
转身时,巷口已站着个灰衣人,斗笠压得极低,露出的半张脸泛着不自然的青白。鹿筱鼻尖微动,闻到对方衣襟里飘来的附子与乌头气息——都是些驱寒的猛药,却被人用错了剂量,反倒成了慢性毒。
“阁下是?”她声音放得柔缓,像在医庐里对病患说话时那般,眼角余光却扫见灰衣人袖口沾着的苍术粉末,那是宫里太医院煎药时常用的药材。
灰衣人不答话,突然往前一冲,袖中甩出条麻绳。鹿筱早有防备,侧身避开时药囊撞在墙面上,里头的干木槿花簌簌落了一地。她顺势抓起一把往对方脸上撒去,趁灰衣人呛咳的空档,银匙已抵在他咽喉:“是宫里哪位派你来的?是柳梦琪,还是……”
话没说完,就见灰衣人突然剧烈抽搐,嘴角溢出黑血。鹿筱惊得后退半步,这才看清他后心插着支三寸长的弩箭,箭簇上刻着朵极小的木槿花——那是她亲手给萧景轩药箱刻的标记。
“啧,真是晦气。”
萧景轩的声音从巷尾飘来,他手里把玩着把小巧的弩机,靴底碾过地上的木槿花瓣,“鹿大夫倒是好本事,连宫里的人都敢动。”
鹿筱握紧银匙:“是你杀了他?”
“难不成留着让他把你绑去给蒙古国公主当药人?”萧景轩挑眉,忽然弯腰从灰衣人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时里面滚出几粒蜜丸,“你看,这是用曼陀罗做的迷药,柳梦琪倒是舍得下本钱。”
鹿筱盯着那蜜丸,忽然想起三日前柳梦琪派人送来的杏仁酥,当时她见酥饼里掺了过量的郁李仁,只当是对方不懂药理,如今想来,原是早有预谋。她抬头看向萧景轩,月光正落在他耳后那颗朱砂痣上,这颗痣她从前在医书里见过记载,说是“藏魂痣”,主此人一生被执念所困。
“你怎会在此处?”她问。
萧景轩把油纸包扔回尸体上,拍了拍手:“本少爷来寻你讨样东西。”他说着从袖中摸出张药方,“前日在你这抓的安神汤,喝着总觉得差了点什么,你且看看。”
鹿筱接过药方,借着月光看清上面的字迹——竟是用民国时的钢笔写的。她指尖猛地一颤,药方上“夜交藤三钱、合欢皮五钱”的剂量,与母亲当年给她开的方子分毫不差。
“这方子……”
“哦,是个路过的游医写的,”萧景轩打断她,眼神在她脸上转了圈,“怎么,鹿大夫认识?”
巷口突然传来巡夜人的梆子声,萧景轩拽着她往巷深处躲,两人挤在堆放杂物的窄缝里,他的呼吸扫过她耳畔,带着淡淡的酒气:“别声张,惊动了巡兵,你我都得去衙门喝凉茶。”
鹿筱能感觉到他按着自己后背的手在微微发颤,这人虽总摆出纨绔模样,掌心却有着常年握手术刀的薄茧——她早该想到,萧景轩那身“不务正业”的表象下,藏着的绝不止是风花雪月。
等巡夜人走远,萧景轩松开手时,鹿筱的药囊掉在地上,滚出个青瓷小瓶。他弯腰拾起,看清瓶身上刻的“鹿”字,忽然低笑出声:“这不是你当年给我治箭伤的药吗?倒还留着。”
“顺手捡的。”鹿筱抢过瓷瓶,指尖触到他手背,两人都像被烫到般缩回手。
萧景轩转身踢了踢地上的尸体:“这人是柳梦琪的远房表哥,在太医院当个末等药童,听说前几日给夏越王子煎药时动了手脚,被柳梦琪保了下来。”他顿了顿,忽然凑近,“你说,他来绑你,是为了柳梦琪,还是为了替夏越出气?”
鹿筱没接话,她在想方才那张钢笔写的药方。萧景轩分明知道些什么,可他眼底的探究像层薄冰,稍一碰就会裂开。她忽然想起洛绮烟昨日说的话:“阳城最近来了些外乡人,都在找一种会开双生花的木槿。”
“我该回去了。”鹿筱理了理衣襟,将散落的木槿花收进药囊,“多谢萧少爷出手。”
萧景轩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道:“明日午时,城西破庙,有人想请你看诊。”
鹿筱脚步一顿。
“是个疯癫的老嬷嬷,总说自己见过会说话的蛇,”他声音里带着笑意,却藏着不易察觉的认真,“你不是最擅长治这些‘心病’么?”
夜风卷着药香穿过暗巷,鹿筱回头时,萧景轩已隐入阴影里,只留下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和满地被碾碎的木槿花瓣。她蹲下身,用银匙拨开灰衣人紧握的拳头,里面是半片干枯的蛇蜕,蜕上用朱砂画着个潦草的“龙”字。
回到医庐时,洛绮烟正守在药炉边打盹,见她回来,慌忙起身:“你去哪了?方才云澈澜督察长来送药,说宫里最近查得紧,让你少出门。”
鹿筱摸出那半片蛇蜕,放在灯下细看:“绮烟,你说蛇妖蜕皮时,会不会把心事也留在旧壳里?”
洛绮烟打了个哈欠:“哪有这种说法?倒是我祖母说过,有些人啊,心里藏的秘密太多,就会变成另一个人。”她指着窗外,“你看那月亮,有时圆有时缺,可不就像人心里的两个自己?”
鹿筱望着天边残月,忽然想起方才萧景轩耳后的藏魂痣。医书上说,有这种痣的人,若执念太深,会在月圆之夜看见另一个自己。明日正是十五,城西破庙里的疯嬷嬷,会不会与这一切有关?
药炉里的药汤开始翻滚,咕嘟声里,鹿筱仿佛听见风若琳的声音——那蛇妖姐姐总爱说:“筱筱,人心比蛇蝎难懂,可再毒的蛇,也有软肋。”
她起身往药柜走去,指尖抚过抽屉上的标签:“远志”、“当归”、“合欢”……这些能安神能活血的草药,却治不了人心的七窍玲珑,解不了命运的盘根错节。
窗外的月光忽然被乌云遮住,医庐里瞬间暗下来。鹿筱摸到药囊里的银匙,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明日破庙之约,无论藏着什么,她都必须去。因为那半片蛇蜕上的“龙”字,像极了敖翊辰龙鳞上的纹路,而萧景轩,绝不会平白无故给她递这样的消息。
墙角的铜漏滴答作响,鹿筱数着时辰,忽然发现今日的药香里,竟掺了丝极淡的龙涎香。这香气她只在东海时闻过,是敖翊辰用来给她驱虫的香囊味道。
他来了?还是……有人带着他的东西,来过这里?
药炉“噗”地溢出些药汤,溅在青砖地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像朵骤然绽放又迅速枯萎的木槿花。鹿筱望着那水渍,忽然想起灰衣人临死前圆睁的双眼——那眼神里的恐惧,分明不是因为死亡,而是因为看到了什么更可怕的东西。
她拿起剪刀,将晒好的木槿花剪成细碎的瓣,准备明日带去破庙。这些花瓣能安神,也能……验毒。萧景轩说的疯嬷嬷,究竟是谁?而那个“会说话的蛇”,会不会就是风若琳的同类?
窗外的风突然大起来,吹得窗棂吱呀作响,像是有人在外头窥探。鹿筱握紧剪刀,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却在撩开窗帘的瞬间,看见窗台上放着颗莹白的珍珠,珍珠上还沾着些湿润的海沙。
是敖翊辰。他果然来了。
可他为何不现身?是龙族的禁令,还是……他也察觉到了危险?
鹿筱将珍珠握在掌心,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口。她知道,从今夜起,阳城再无安宁。而她,那个只想靠着药膳和草药安稳度日的鹿筱,终究还是要被卷入这旋涡中心。
明日破庙的会面,会是转机,还是更深的陷阱?萧景轩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柳梦琪背后,是否还有更大的势力?而敖翊辰的出现,又会给这盘棋,添上怎样惊心动魄的一笔?
药炉里的药汤渐渐平息,只留下绵长的药香,缠绕着满室的疑云,在寂静的夜里,悄悄等待着天明后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