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调养,在宣察府衙提供的上好丹药和安静环境下,风少正破碎的身体以惊人的速度愈合着。虽然距离完全恢复尚远,体内经脉依旧滞涩隐痛,左臂更是不敢轻易发力,但至少他已能勉强下地行走,无需他人搀扶,自行完成一些简单的动作。
这日清晨,阳光透过窗棂,洒在风少正略显苍白的脸上。他缓缓收功,吐出一口带着药味的浊气,感受着体内那微弱却真实流转的气血,眼中闪过一丝沉静的光芒。
“阿正哥,感觉咋样?”王洛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端着早餐走了进来,虽然动作间还能看出一丝受伤后的凝滞,但气色已大为好转,铜铃大的眼睛里重新充满了活力。
“好多了。”风少正点点头,接过温热的米粥。
“嘿,那是!秦师兄送来的药品药效还真好。”王洛咧嘴笑道,随即压低声音,“我刚才去前厅转了一圈,听严师兄和秦师兄的意思,估计就这一两日,等执法堂长老与韩府主最后敲定些事情,咱们就能动身回宗门了。”
他抬起头,看向王洛:“阿洛,回宗门前,我想再回一趟小风坡。”
王洛闻言,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重重点头:“俺也正想跟你说这事!得回去!得跟爹娘道个别,不然他们肯定担心死了。而且……”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村子经历了这么一遭,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总得亲眼看看才能放心。”
“嗯。”风少正应道。那里有他残破的空屋,有王叔王婶温暖的关怀,有劫后余生亟待抚平的伤痕,也有……这一切,都需要一个正式的告别。
两人商议定,便去找伍言。伍言正在院中慢走调息,他的伤势恢复得比风少正快些,但内腑震荡仍需时间温养。
听闻两人的打算,伍言沉吟片刻,露出温和的笑容:“理应如此。风兄,王兄,你们家乡遭此大难,亲人定然挂念,此番回去道别、安抚,是为人子、为乡邻应尽之义。我伤势已无大碍,便留在府衙等候二位,也顺便……再看看宣察府的风物。”他言语体贴,深知小风坡是风少正和王洛的私密乡愁,自己同去反而可能让二人在与亲人相处时有所拘束,不如留给他们独处的空间。
风少正明白伍言的善意,心中感激,拱手道:“如此,有劳伍兄在此等候。我们快去快回。”
王洛也用力拍拍伍言的肩膀:“伍哥,等俺回来给你带俺娘烙的饼!可香了!”
计议已定,风少正和王洛向韩彦军府主及两位内门师兄禀明缘由。韩彦军并未阻拦,只是叮嘱二人多加小心,早日归来。严、秦二位师兄亦表示理解,让他们处理完私事再随队伍一同返回宗门。
不多时,两匹矫健的府衙骏马便载着风少正和王洛,离开了宣察府城,向着小风坡的方向行去。
越靠近小风坡,空气中的氛围便越发明显不同。往日笼罩在村子上空的死寂和恐慌似乎消散了不少,虽然依旧能看出经历劫难的痕迹——一些被狼群破坏的篱笆尚未完全修葺,田地里也略显凌乱——但已有村民在田间地头忙碌,看到纵马而来的风少正和王洛,虽然眼神中依旧残留着一丝惊悸和复杂,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如同躲避瘟神般立刻躲开,甚至有几个相熟的老人远远地朝着王洛点了点头。
“看来府衙派来善后的人起了作用。”风少正低声道。王洛“嗯”了一声,目光急切地望向自家院子的方向
马蹄声在王家小院外停下。王洛迫不及待地翻身下马,还没进门就扯着嗓子喊:“爹!娘!俺回来了!”
院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拉开,王婶红着眼圈冲了出来,一把抱住儿子,声音带着哽咽:“洛儿!少正!你们……你们可算回来了!府衙的大人来说你们没事,俺这心才稍稍放下……这又要走了吗?”
王叔也跟在后面,手里还拿着半截没劈完的柴,古铜色的脸上写满了担忧和不舍,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回来就好……进屋说,进屋说。”
小念念躲在王叔腿后,怯生生地看着风少正,似乎想靠近又有些害怕。
风少正看着这充满烟火气的一家,心中暖流涌动,又夹杂着酸楚。他随后走进院子,将即将返回宗门的事情简单说了。
王婶一听,眼泪又落了下来,一边抹泪一边忙不迭地开始张罗:“这么快就要走?等等,等等!娘给你们烙饼,带在路上吃!等着啊!”说着就风风火火地钻进了灶房。
王叔沉默地拿起烟袋锅子,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才沉声道:“去吧。男娃志在四方,宗门里才有大出息。家里……家里没事,府衙来了人,帮着收拾,也发了抚恤,日子……总能过下去。”他的话朴实无华,却充满了如山般的父爱和深明大义
风少正心中感动,郑重道:“王叔,婶子,放心,我们在外会彼此照应,勤加修炼,绝不会辜负你们的期望。”
王洛也梗着脖子,大声道:“爹,娘!等俺练好了本事,看谁还敢来欺负咱们小风坡!”
这时,风少正站起身,对王洛道:“阿洛,你多陪陪叔和婶,我……回那边看看。”
王洛自然知道“那边”指的是哪里,脸上的兴奋稍稍褪去,点了点头:“嗯,阿正哥,你去吧。”
风少正对王叔王婶微微颔首,转身走出了小院,走向隔壁那扇依旧破败的木门。
推开自家院门,满目荒凉依旧。
风少正默默站立院中,目光扫过每一寸熟悉的角落。这里没有炊烟,没有笑语,只有冰冷的回忆和空荡的回声。他缓步走进屋内,从怀中取出一块干净的布巾,开始一点点擦拭积尘,将歪斜的家具摆正,动作缓慢而专注。这并非为了居住,更像是一种仪式,一次沉默的告别,与自己孤独的过去,与这份无法割舍却也无法温暖的“家”的牵绊。
就在他仔细擦拭着父母昔日床榻边缘时,院外传来些许窸窣声响和压低的议论声。
“看……真是他……”
“天煞孤星回来了……”
“嘘!小声点!别让他听见!府衙的大人都说了,狼患是邪修搞的鬼,跟他没关系……”
“可要不是他回来,赵家怎么会……”
“唉,谁知道呢……走吧走吧,离远点……”
声音渐渐远去。
风少正擦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根本没有听见。那些扎根于愚昧和恐惧的流言,早已无法在他心中掀起波澜。他的道,不在这里。只是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依旧让心底某一处微微抽紧。
他在屋内静立了片刻,最后看了一眼这空荡破败的屋子,仿佛要将这一切刻入记忆深处。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出屋门,轻轻带上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将所有的冷清和孤寂重新关在了身后。
阳光洒在他身上,带来一丝暖意。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份沉重的孤独压入心底,目光变得愈发坚定。
当他回到王家小院时,王婶已经烙好了一大摞金黄油亮的饼子,正用油纸仔细包好,塞进王洛的行囊里,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各种叮嘱。王叔在一旁沉默地抽着烟,眼神复杂地看着儿子。小念念似乎也感觉到哥哥们又要离开,小手紧紧攥着王洛的衣角。
“阿正哥,都好了?”王洛接过行囊,看向风少正。
风少正点点头,接过王婶特意为他准备的一小包饼,郑重道谢:“多谢婶子。”
王婶红着眼圈,拉着两人的手:“在外头……一定要好好的,互相照顾着……常捎个信回来……”
“放心吧,娘!”王洛用力点头,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更灿烂些。
最终,告别的话语说完,不舍的泪水擦干。风少正和王洛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站在院门口目送他们的亲人,一拉缰绳,骏马迈开蹄子,向着村外驰去。
马蹄踏过黄土路,扬起淡淡尘埃。小风坡在身后渐渐变小,那棵老槐树的轮廓最终消失在山峦之后。
风少正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