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带着灼人的热度,将小院的青石板晒得发烫。王洛心宽体胖,加之精神紧绷了半日,早已疲惫不堪,回到自己那间小屋,头刚沾上枕头,鼾声便响了起来,将外界的纷扰暂时隔绝。
风少正却毫无睡意。他静立院中片刻,目光掠过伍言离去的方向,又望向王洛紧闭的房门,最终,视线投向了远处那座高耸入云、山巅常隐于云雾之中的擎云峰。
他没有犹豫,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衫,深吸一口气,便独自一人踏上了通往擎云峰的山径。此峰陡峭,人迹罕至,石阶上布满青苔,两旁古木参天,唯有鸟鸣虫嘶,更显幽深寂静。越往上走,空气愈发清冷,云雾缭绕身侧,仿佛一步步远离了尘世的喧嚣。
不知行了多久,终于接近峰顶。一块相对平坦的空地出现在眼前,边缘便是万丈深渊,云海在脚下翻腾。而空地的中央,赫然立着三座以青石砌成的简朴墓碑,碑上并无过多铭文,只有三个并排的名字,历经风雨,字迹略显斑驳。
孙长老并未站在墓碑正前,而是负手立于崖边,佝偻的背影在漫天云海的映衬下,竟显得有几分孤峭与苍凉。他仿佛与这山、这云、这墓碑融为了一体,成了这擎云峰寂寥风景的一部分。
风少正收敛心神,缓步上前,在距离孙长老数步之遥处停下,恭敬地躬身作揖,声音在空旷的山顶显得格外清晰:“弟子风少正,拜见师尊。”
孙长老没有立刻回头,依旧望着远处变幻莫测的云层,半晌,才用一种听不出喜怒的平淡语气开口,声音似乎也染上了云雾的飘渺:“你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我一个在他们眼中早已是半截身子入土、不问世事的废人,今日却敢闯入执法大殿,搅了那场‘盛会’?”
风少正沉默着。他确实好奇,但他深知,有些问题不该由他主动问出口。
孙长老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依旧平淡,却仿佛有冰冷的铁石在其中碰撞:“因为,在关于魔宗的问题上,是这整个落剑门,欠我的!他们所有人,加起来,也还不起!”
他缓缓转过身,那双平日看似浑浊的老眼,此刻却锐利如鹰隼,直刺风少正的心底,更深处,是几乎要焚尽一切的滔天恨意与难以磨灭的痛楚。他抬手指向那三座寂静的墓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看到没有?若不是为了那狗屁的宗门荣誉,为了守护那些如今只会窝里斗的所谓同门,你这三个天资卓越的师兄……他们,又怎会一个个,全都折在魔宗妖人的手里,连尸骨都差点寻不回来!”
山风呼啸而过,卷起孙长老花白的发丝和宽大的袍袖,更添几分悲怆。风少正心中巨震,他终于明白师尊对魔宗那刻骨铭心的恨意从何而来。那不仅仅是理念之争,更是血海深仇,是传承断绝的切肤之痛。他连忙躬身,语气无比郑重:“师尊,弟子此前在执法殿所言,关于遭遇血冥魔宗之事,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言!弟子……弟子亦对魔宗行径深恶痛绝!”
孙长老的目光在风少正脸上停留片刻,那锐利如刀锋般的眼神渐渐缓和,复又变得深邃难测。他慢慢走向风少正,步伐沉稳,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岁月的尘埃上。
“我既然认了你这个徒弟,你的话,我自然信。”他在风少正面前站定,苍老的手轻轻拍了拍风少正紧绷的肩膀,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即便……你当真有所隐瞒,想必也有你不得不隐瞒的苦衷。这世道,谁又能真正做到毫无保留呢?”
“师尊……我……”风少正喉头哽咽,心中百感交集。师尊的信任和理解,像一股暖流,冲垮了他心中部分堤防。他想倾诉,可话到嘴边,却又被无形的枷锁锁住,不知从何说起,更怕说出来被视为妖邪。
“不必说了。”孙长老摆了摆手,眼中竟流露出一丝罕见的温和与洞察世事的通透,“为师活了这么久,早已明白一个道理。人生在世,谁没有几件不愿示人的秘密?几桩难以启齿的往事?重要的,不是你隐藏了什么,而是你为何隐藏,以及,你是否能谨守本心,在未来的道路上,无论遭遇何种诱惑与困境,都能做到……问心无愧。”
他望着风少正,语气深沉而充满力量:“守住你的本心,比向任何人解释清楚你的过去,都更重要。只要你确信自己所行之事,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己心,便足够了。”
风少正抬起头,迎上孙长老那仿佛能看穿一切却又包容一切的目光,心中的重压似乎减轻了许多。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将“问心无愧”这四个字,牢牢刻在了心底。云雾在身边流动,师尊的教诲与那三座沉默的墓碑,共同构成了一幅他修行路上难以忘怀的画面。
风少正站在擎云峰顶,感受着山风裹挟着云雾的凉意,也感受着师尊话语中那沉甸甸的百年血仇与无奈。他心中思绪翻涌,权衡再三,觉得有些信息必须让师尊知晓,这或许能帮助师尊解开部分心结,也为追查内奸提供线索。他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隐瞒黄石寨的经历。
“师尊,”风少正开口,声音在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关于血冥魔宗,弟子与王洛在之前的黄石寨任务中,也曾遭遇过一些蹊跷之事,或许……与宗门内奸有关。”
孙长老原本望向云海的目光骤然收回,锐利地看向风少正,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孙长老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仿佛有寒冰在凝聚。待风少正说完,他缓缓点头,语气带着一种早已料到的冰冷:“原来如此。你之前在藏书阁提及的‘灵修前辈’,指的就是这类精通精神邪术的魔宗妖人吧?”
风少正沉重地点了点头:“正是。徒儿当时也是情急之下,才如此描述,未曾想……”
孙长老冷哼一声,打断道:“魔宗底蕴,确实不容小觑。能培养出这等专精精神邪术、堪比二十几阶灵修的高手,其图谋绝非小打小闹。这等人物,放在任何宗门都堪称顶尖,却甘愿隐于暗处,行此伎俩,所图必然极大。”
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投向那三座沉默的墓碑,声音里带着压抑了百年的痛楚与愤懑:“至于你怀疑宗门内仍有魔宗奸细……”
孙长老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极其复杂、混合着讥讽、苦涩与深深无力的笑容,这笑容在他苍老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这个啊……呵呵,我早就知道了。岂止是知道?”
他迈开步子,缓缓走到那三座墓碑前,伸出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拂去其中一座墓碑上的些许尘埃,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英灵。
“百年前,我与你三师兄,奉命追剿一伙流窜的魔宗余孽。我们行动隐秘,路线只有宗门最高层寥寥数人知晓。”孙长老的声音低沉下来,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然而,我们却在那伙魔宗余孽的必经之路上,遭遇了前所未有的伏击!那不是巧合,那是精心布置的陷阱!对方对我们的实力、功法特点、甚至可能采取的战术都了如指掌!”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声音也带上了难以抑制的激动:“若非有人将我们的行踪泄露出去,若非那泄露消息的人位高权重,能接触到核心机密,我儿又怎会……”
孙长老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百年不灭的怒火与刻骨的恨意,望向落剑门主峰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重重殿宇,看清那个隐藏在阴影中的叛徒:“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宗门内部,藏着一只甚至几只披着人皮的恶鬼!百年来,我隐忍不发,暗中查探,可那只老狐狸藏得太深了,做事滴水不漏,始终抓不到他的尾巴!”
他收回目光,看向风少正,眼神中充满了凝重与警告:“而现在,于莫然之事,魔宗之人再次精准设伏,甚至能调动内门资源假传消息调离周远鹤……这一切都表明,那只潜藏了百年的毒蛇,恐怕已经按捺不住,又要开始伸出他的毒牙,蠢蠢欲动了!”
山风呼啸,卷动着孙长老的白发和衣袍,他佝偻的身影在苍茫天地间,却仿佛一柄即将出鞘的复仇之剑。
风少正感受到那股沉淀了百年的杀意与决心,心中凛然。
良久,孙长老缓缓开口,打断了风少正的沉思:“好了,今日便到此为止吧。你暂且离去,回去好生静养。为师观你气息虽平,但神识之海却波澜暗涌,极不稳定,似是耗神过度,又似有……外物扰动之象。切莫大意,需得精心调养,固本培元,方可无虞。”
风少正恭敬地躬身作揖:“是,师尊教诲,徒儿谨记。徒儿告退。”
说完,他再次行了一礼,这才转身,沿着来时的陡峭石阶,一步步向山下走去。他的背影在缭绕的云雾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苍翠的山道拐角处。
孙长老却并未立刻移开目光。他依旧站在原地,任由山风吹拂着他花白的须发,那双看透了百年风霜的眼睛微微眯起,投向风少正消失的方向,目光深处不再是之前的温和与缅怀,而是多了一丝极其隐晦的、若有所思的锐利精光。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捻动,仿佛在推演掐算着什么,又像是在感知着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极其微弱却绝非凡俗的冰冷悸动。
待到风少正的气息彻底远离了擎云峰的范围,周围只剩下呼啸的风声与云海翻涌的寂寥之声时——
风少正感觉到自己的识海中出现了一阵悸动。
是寅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