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天光微熹,薄雾尚未在栖霞坡的屋脊间完全散去。风少正独自坐在小院那简陋的石凳上,左臂依旧缠着厚厚的绷带。他微闭双目,面容平静,感受着晨光带来的微弱暖意,试图驱散体内残留的寒意和经脉中隐隐的钝痛。经历连番剧斗与奔波,这片刻的宁静显得弥足珍贵。
忽然,院门被“砰”地一声推开,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风少正睁开眼,只见伍言疾步闯入院中,脸色苍白,呼吸急促,额角甚至带着一丝奔跑后的细汗,与他平日里的沉稳判若两人。
“伍兄?何故如此慌张?”风少正微微直起身,眉头轻蹙,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他提起石桌上温着的粗陶茶壶,缓缓斟了一杯清茶,推向伍言。
伍言一把接过茶杯,也顾不得烫,仰头一饮而尽,仿佛要压下喉头的干涩与心中的惊涛。他重重放下茶杯,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压低道:“风兄!出事了!于……于莫然死了!”
“死了?”风少正斟茶的手微微一顿,茶水在杯沿溅出几滴。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伍言,语气沉凝,“据我所知,他的伤势虽重,邪源已除,气血亏空,但经执法堂救治,理应不至殒命。可是伤势恶化?”
“怪就怪在这里!”伍言眉头紧锁,语速加快,“执法堂将其收押后,确实派了丹师为其疗伤稳住了情况。但今晨交接时,却发现他……他已浑身冰冷,气息全无!执法堂长老亲自查验,确认其生机彻底断绝。”
就在这时,旁边屋子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王洛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打着大大的哈欠一边走了出来,含糊地嘟囔着:“阿正哥,起这么早啊……咦?伍哥你也来了?正好正好,一起吃点……呃,等我先去趟茅房……”他说着,就睡眼朦胧地要往后院走。
然而,他刚迈出两步,小院那本就未关严的门被再次推开。
三名身着玄黑色执法堂服饰、面色冷峻的内门弟子迈步而入,他们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院内三人,最后定格在风少正身上。为首一人身形挺拔,气息沉厚,目光锐利如刀,他上前一步,亮出一面刻着剑纹的令牌,声音不带丝毫感情,清晰地传达命令:
“奉门主谕令,传外门弟子伍言、风少正、王洛,即刻前往执法大殿,接受询查!”
院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王洛的哈欠打了一半僵在脸上,睡意瞬间吓飞了,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三名执法弟子,又看看风少正和伍言,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伍言面色一紧,看向风少正,眼中满是凝重与询问。
风少正缓缓放下茶壶,站起身。他脸色平静,目光与为首的执法弟子对视一瞬,随即微微颔首,声音平稳无波:“遵门主令。有劳三位师兄带路。”
他看了一眼还有些发懵的王洛和神色紧张的伍言,用眼神示意他们镇定。
于是,在王洛甚至还没来得及去成茅房的情况下,三人便在三位执法堂弟子一前两后、看似护送实为监管的态势下,第一次踏上了通往落剑门内门区域的道路。
穿过外门弟子活动的嘈杂区域,越过高大的界碑,内门的景象豁然开朗。这里的灵气明显比外门浓郁数倍,云雾缭绕间,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飞檐斗拱隐现于苍翠山峦之中,不时有气息渊深的内门弟子或独自修行或同门切磋,带来道道流光。肃穆、威严、强大,是内门给人的第一印象。
然而,三人此刻并无心欣赏这仙家气象。越是靠近那座位于主峰半山腰、通体由玄黑巨石砌成、散发着凛然不可侵犯气息的执法大殿,气氛就越是压抑沉默。
王洛忍不住凑近风少正,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安:“阿正哥,这……于莫然死了,为啥找我们问话啊?又不是我们干的……”
风少正目光平视前方,声音极低却清晰:“例行询查罢了。况且即便于莫然未死,这询问我们也是躲不掉的。”
伍言也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终于,巨大的、铭刻着繁复符文与执法利剑图案的殿门出现在眼前。一股沉重的威压从大殿内弥漫而出,让人的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为首的执法弟子在殿门前停下,转身对三人道:“在此等候通传。”说完,他独自迈步进入大殿。
殿外一片寂静,只有山风吹过檐角的嗡鸣,以及三人清晰可闻的心跳声。
风少正抬眼,望向那深邃如同巨兽之口的殿门,目光沉静,心底却如同这殿前的云雾般,悄然翻涌起来。
不多时,三人被宣进殿。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发出沉闷的“隆隆”声,将外界的光线与喧嚣彻底隔绝。执法大殿内部空间远比外面看起来更加恢宏肃穆,高耸的穹顶隐没在阴影之中,两侧巨大的石柱上雕刻着持剑而立的执法使浮雕,目光如炬,俯瞰着殿内众人,带来无形的威压。
空气凝滞,弥漫着一种冰冷而沉重的气息,仿佛连呼吸都需要额外的力气。
风少正目光快速扫过殿内。大殿两侧,各肃立着四名气息渊深、服饰各异的老者或中年人,他们神色肃穆,目光锐利,周身隐隐有灵光流转,显然都是落剑门内位高权重的长老,其中许多人风少正从未见过。而他所认识的几位外门长老,如赵长老等人,则恭敬地站在这些内门长老的后方位置,神情同样凝重。
大殿尽头,九级玉阶之上,一张宽大的玄色鎏金宝座巍然矗立。宝座之上,端坐着一位身着云纹白袍、面容儒雅却自带威严的中年男子。他目光平和,却仿佛能洞悉一切,只是静静坐在那里,便自然而然地成为整个大殿的中心,掌控着全场的气场。毫无疑问,这位便是落剑门的掌门。
执法堂周远鹤长老站在玉阶下方,见三人入内,沉声开口,声音在大殿中回荡:“风少正,伍言,王洛。于莫然于刑房内莫名身亡的消息,你等可知晓?”
伍言上前一步,拱手躬身,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回周长老,弟子三人也是刚刚知晓。”
周长老微微颔首,尚未再问,站在右侧上首的一位面容瘦削、眼神锐利的长老便冷哼一声,开口问道,声音带着一丝质疑:“哼,知晓?那我问你们,你们口口声声说于莫然勾结魔宗,更是与魔宗之人一同伏击你们,你们是如何断定,于莫然就一定是魔宗安插进来的奸细?可有确凿证据?而非你们私人恩怨下的误判或……诬陷?”
此人目光冷冷般扫过三人。
风少正感受到那目光中的压力,深吸一口气,不卑不亢地拱手回应,声音清晰:“回长老,弟子等不敢妄断于师兄必定是魔宗奸细。我等判断,主要基于两点:其一,他出现时,确与一名身着血袍、面戴血面具的魔宗修士同行,且态度并非受胁,反而像是协同作战。其二,于师兄当时所施展的功法,气息阴邪暴戾,充满血腥煞气,与弟子等所知的正道功法迥异,更类似魔宗手段。故而弟子等推测其可能与魔宗有关,但最终定性,仍需宗门明察。”
风少正的回答谨慎而客观,并未将话说死。
然而,他话音刚落,站在左侧最前方、一位须发皆白、面色红润、不怒自威的老者便猛地一瞪眼,看向对面的赵长老,声如洪钟,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乾长老!你此言何意?莫非是怀疑时儿带回的消息有假?还是觉得他会信口雌黄,诬陷同门?”这位显然就是秦时的祖父,秦长老。
乾长老面色不变,微微欠身,语气却依旧带着针锋相对的意味:“秦老言重了。严师侄的人品与能力,我等自然信得过。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扫向风少正三人,“此事关乎宗门清誉与弟子性命,更牵扯魔宗,谨慎些总无大错。询问清楚细节,乃是我等分内之事。难不成,老夫便连问话的权力都没有了?”他这话看似解释,实则暗指秦长老可能因私废公。
“赵长老此言差矣!”秦长老身旁,一位手持鸠杖、面容清癯的老妪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威严,“于莫然修炼邪功、袭击同门、与魔宗妖人同行,此乃人证物证俱在,叛宗之实已昭然若揭。如今关键在于查明其邪功来源及魔宗渗透之阴谋,赵长老却在此纠缠于细枝末节,反复质疑几位拼死除魔、身负重伤的小辈,未免有些本末倒置了吧?”她说着,目光转向风少正三人,眼中带着一丝安抚。
风少正、伍言、王洛静立殿中,听着几位长老言语间的交锋,心中已然明了。内门长老之间,显然存在着不同的派系,以秦长老、兰长老为首的一方似乎更倾向于相信并维护他们,而乾长老以及他身后几位面色沉凝的长老则持更审慎甚至怀疑的态度。
此时,站在赵长老身侧另一位气息阴鸷的长老开口道:“兰长老,话不能这么说。正因事关魔宗,关乎宗门安危,才更需慎之又慎。于莫然如何获得邪功?与何人勾结?其突然暴毙刑房,死因蹊跷,是灭口还是反噬?这其中疑点颇多。而这三位外门弟子,以重伤之躯,如何能反杀修为远超他们的入魔者?其过程是否真如他们所叙述的那般?这些疑问若不厘清,如何能称得上证据确凿?万一其中另有隐情,岂非放过了真正的线索?”
端坐于上的落剑门掌门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争论:“司徒长老所言,不无道理。魔宗之事,确需谨慎。既然司徒长老认为尚有疑点未明,那便在此殿之上,当着诸位长老的面,一一问清楚吧。”他目光转向下方,“你等三人不必惊慌,如实回答即可。”
风少正心中一震,原来在乾长老一旁的就是佩姨曾特意提及的司徒流长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