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气谷比胭脂想象的更幽深。
谷口的藤蔓缠绕成密不透风的网,上面挂着些风干的兽骨,在风里发出呜咽般的轻响。她按照老狐族留下的密图,在第三株歪脖子树前停下,指尖凝聚灵力,按在树干上一道不起眼的凹槽里。
“咔嗒”一声,藤蔓网缓缓向两侧分开,露出里面黑漆漆的谷道。甜腥的气息扑面而来,比外面浓郁了十倍不止,蚀心蛊的味道里,还掺着点孩童特有的奶香味——那是三百幼崽的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阿念往她怀里缩了缩,小声问:“姐姐,里面好黑。”
胭脂摸了摸她的头,将凝血散往肩伤处撒了些,刺痛感顿时减轻不少:“别怕,跟着我走。”
她抱着阿念踏入谷道,身后的藤蔓网悄然合拢,彻底隔绝了天光。软鞭在身前微微摆动,紫雾勾勒出脚下的路径——谢司衍果然布了阵,地面的青石板上刻满了细密的符文,泛着淡淡的黑气,正是“噬魂阵”的阵基。
这些符文会吸食生灵的灵力,尤其对幼崽这种纯净的灵体效果更强。胭脂不敢怠慢,将星辰珠的力量催发到极致,在周身罩了层淡紫色的光盾,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符文密集的区域。
越往谷里走,孩童的哭声就越清晰,断断续续的,像小猫爪子在挠心。阿念把脸埋在她颈窝,却还是忍不住问:“他们是不是很疼?”
胭脂的脚步顿了顿,声音有些沙哑:“是,但他们在等我们。”
终于,前方出现了一点微光。那是个天然形成的溶洞,三百个小小的身影被灵力锁链捆在洞壁上,每个孩子的眉心都贴着张黄色的符纸,符纸正随着他们的呼吸微微起伏,散发着吸噬灵力的黑气。
溶洞中央,一个穿着玄阴教黑袍的身影背对着洞口站着,手里把玩着枚黑色的珠子,正是玄阴教的“噬魂珠”。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露出一张陌生却带着阴鸷的脸,眉眼间刻意模仿着某种熟悉的神态,语气却透着生硬的得意:“你果然来了,谢芷瑜。”
胭脂将阿念护在身后,软鞭在掌心绷得笔直,紫雾翻涌间带着警惕:“你是谁?嫣语阁的人?”
那人捏着噬魂珠的手指微微一顿,指腹摩挲着珠子上的纹路,眼底平静无波,仿佛这声询问早在预料之中。他扯了扯黑袍领口,露出里面绣着的半朵海棠,针脚虽略显仓促,却也挑不出明显错处:“红妆使倒是敏锐。阁里派我来处理谢司衍的遗留事务,这些孩子在他名录上记着,自然该由我带回。”
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半分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公事。指尖的噬魂珠泛着冷光,黑气顺着指缝缓缓渗出,与他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寒气悄悄交融,却被外层淡淡的海棠香雾掩得极好。
胭脂的目光在他指间的珠子上停了停。那黑气流动的轨迹很特别,带着种熟悉的滞涩感,像她从前在某处见过的阴邪术法,却被香雾盖得太巧,一时想不起具体在哪遇过。
“海棠帖是规矩。”她没有松劲,软鞭的紫雾又亮了几分,“没有帖子,便是越权行事。阁里的刑罚,你该比我清楚。”
那人脸上的淡笑不变,指尖却轻轻叩了叩噬魂珠:“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这些孩子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险,红妆使难道要为了一张帖子,让他们白白送命?”
他抬手往洞壁指了指,那些被捆着的幼崽恰好发出几声虚弱的啼哭,像是在应和他的话。黑气趁他抬手时又泄了丝,与海棠香雾缠在一起,像根浸了毒的丝线,若隐若现。
胭脂没接话,只是将阿念往身后又拢了拢。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不必说破,只需盯着那处破绽,看它何时自己裂开。
胭脂的目光掠过洞壁上蜷缩的幼崽,最小的那个还眨着眼睛看着她们,睫毛上挂着未干的泪痕。
缚灵索紧紧缠在孩子们单薄的身上,淡青色的索纹泛着阴寒。它不仅会一点点抽走孩子们体内的法力,更会种下滞生长的咒——任凭岁月流逝,他们始终是孩童的模样,再也长不高、长不大,永远困在这稚嫩的躯壳里。
她指尖的紫雾微微收敛,声音沉了几分:“要我信你,先解开他们身上的缚灵索。”
那人指尖的动作顿了顿,随即轻笑一声:“红妆使倒是直接。解可以,但总得让我看到你的诚意——星辰珠的气息太扎眼,你先将它暂时封印,我便解开半数孩子的绳索。”
他算准了她的软肋。缚灵索每半个时辰就会收紧一分,再拖下去,孩子们的灵脉真要被勒断了。
胭脂的喉结动了动,掌心不自觉地按向心口。星辰珠是她的护身根本,更是青丘最后的希望,怎可轻易封印?可洞壁上的孩子又在哭了,有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正透过绳索的缝隙望着她,眼里的光像风中残烛。
“姐姐……”阿念在她身后小声拽了拽她的衣角,“他们好可怜。”
胭脂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没了犹豫。她指尖灵力流转,紫雾顺着血脉沉入心口,星辰珠的光芒果然黯淡下去,只剩下微弱的暖意维持着生机。
“这样,够不够诚意?”她冷声问。
那人看着她心口淡去的光晕,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却很快掩去,抬手对着洞壁轻弹了三下。随着他的动作,半数缚灵索应声而断,孩子们跌跌撞撞地扑到一起,却不敢靠近洞口,只是怯生生地望着这边。
“还有一半。”胭脂的软鞭依旧紧绷,“解完我再跟你走。”
“急什么?”那人缓步上前,黑袍扫过地面的碎石,“星辰珠既已封印,你也跑不了。不如我们做笔交易——你随我回‘阁里’,我便放了所有孩子,如何?”
他的脚步停在离她三丈远的地方,噬魂珠在掌心缓缓转动,黑气随着他的呼吸起伏,像是在酝酿什么。
胭脂没有动,只是死死盯着他:“先放孩子。”
就在这时,洞壁深处传来幼崽的一阵啼哭,尖锐得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那人脸色微变,下意识转头看向洞壁,掌心的噬魂珠黑气悄然翻涌——他在警惕孩子们是否会挣扎出束缚,却没留意胭脂眼底一闪而过的决绝。
“我跟你走。”胭脂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让人心惊,“但你得先解开所有缚灵索,让大祭司带着他们离开。”
那人回过头,审视地打量着她,像是在判断这话里藏着多少算计。噬魂珠在他掌心转了半圈,黑气渐渐收敛:“你倒爽快。但我怎么知道,放了他们之后,你不会反悔?”
“我没的选。”胭脂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住眼底的情绪,“你既敢用这些孩子要挟,自然算准了我不会拿他们的命冒险。”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何况……我也确实有事,要回阁里一趟。”
最后那句话像根针,轻轻刺在她自己心上。藏在灵魂深处的那半具躯体,此刻正在嫣语阁的冰窖里沉睡着,被特制的符咒锁着灵脉——那是谢司衍当年留的后手,也是她始终无法真正脱离的枷锁。那人或许不知道这层关节,却歪打正着捏住了她的软肋。
那人似乎满意这个答案,终于抬手对着洞壁连拍五下。剩余的缚灵索应声而断,那老者踉跄着扶住最前面的孩子,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警惕和犹疑,却没喊出那个亲昵的称呼,只是哑着嗓子问:“你当真要跟他走?”
他是当年青丘覆灭时被玄阴教掳走的老仆,对“小姐”二字早已生疏,此刻更像在确认一个陌生人的抉择。孩子们围着他瑟瑟发抖,最小的那个还在抽噎,却死死攥着他的衣角,不敢发出太大声响。
“走。”胭脂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将阿念往怀里紧了紧,“沿着密道往东,出口有记号。”
老者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再追问,只是佝偻着背,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转身钻进溶洞深处的阴影里。他知道自己护不住谁,能带着这些幼崽活下去,已是此刻唯一能做的事。
直到密道入口的藤蔓重新合拢,那人突然转身,掌心的噬魂珠抵住阿念的额头:“把这小丫头留下。”
胭脂的呼吸骤然一紧,软鞭瞬间在掌心绷直:“她是无辜的。”
“无辜?”那人冷笑一声,黑气在阿念颊边盘旋,“到了阁里,多双眼睛盯着才好让你听话。要么把她留下,要么让这些孩子的密道里,再多几具尸体。”
阿念吓得脸色发白,却死死抓住胭脂的衣襟:“我不怕!我跟姐姐一起走!”
胭脂看着她哭红的眼睛,突然想起青丘覆灭时,那个攥着她衣袖不肯松手的小狐狸。她闭了闭眼,最终还是松开手,将阿念往老者消失的方向推了推:“听话,跟着他们走,姐姐很快就来。”
阿念的哭声被藤蔓吞没时,那人终于收起噬魂珠,转身往洞外走:“别想着耍花样。你的软肋,可不止这些孩子。”
胭脂望着密道入口,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滴落在地,与瘴气里的甜腥混在一起,像她此刻的决心——这一去,不仅要拿回那半具躯体,还要让所有用软肋要挟她的人,付出代价。
走出溶洞,瘴气像化不开的浓墨,将天光滤成灰蒙蒙的一片。那人走在前面,黑袍下摆扫过腐叶堆,带起细碎的声响,每一步都踩得极准,显然对这带的路径了如指掌。
胭脂转身跟上,软鞭在袖中悄悄缠紧手腕。瘴气裹着腐叶的腥气扑过来,她刻意落后半步,指尖的紫雾顺着靴底渗进泥土——这是狐族的追踪咒,能在沿途留下只有同类能察觉的印记,既是给可能追来的柳明渊留线索,也是给自己留条后路。
“别耍花样。”那人头也不回地警告,黑袍扫过一块尖石,石面竟瞬间覆上层黑霜,“你灵魂剥离出来的那半具躯体,还在阁里的冰窖锁着。不想它化成飞灰,就乖乖听话。”
胭脂的脚步顿了顿,灵核传来熟悉的刺痛。那半具躯体里藏着她最痛的记忆——青丘被焚时的火光,小桃最后推她进传送阵的手温,还有谢司衍在她耳边说的那句“你永远逃不掉”。
这些年她拼命压制那道裂痕,以为能假装完整,可此刻被人狠狠揭开伤疤,才发现那疼痛从未真正消失。
“冰窖的符咒,是‘锁灵阵’吧。”胭脂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谢司衍当年布阵时,特意在阵眼埋了块‘镇魂玉’,说是能让灵体更‘听话’。”
那人的背影僵了僵,似乎没想到她连这个都知道,语气顿时冷了几分:“知道又如何?没有我手里的解药,你靠近冰窖三尺,镇魂玉就会吸走你剩下的半条命。”
胭脂没再接话,只是默默加快脚步。瘴气在她眼前扭曲成各种模样,像极了冰窖里那半具躯体上缠绕的锁链。她知道,这场走向深渊的路,终究要自己走完。
穿过瘴气最浓的地段,前方出现一片被白雾笼罩的竹林。竹节上刻着淡青色的符咒,雾气流动时,符咒便发出幽幽的光,将整片林子罩得像个巨大的囚笼。
“这里是‘回魂阵’,”那人终于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眼底闪过一丝玩味,“谢司衍当年最得意的阵法,说是能让人‘重温旧梦’。你要不要试试?”
胭脂的指尖泛出紫雾,警惕地打量着四周:“不必了。我没什么旧梦值得重温。”
“是吗?”那人轻笑一声,突然抬手拍向旁边的竹节。随着他的动作,周围的符咒瞬间亮起,白雾剧烈翻涌,竟真的开始变幻出影像——
是青丘的桃花林,小桃正踮着脚给她编花环,阳光透过花瓣落在两人脸上,暖得像融化的蜜糖;是语嫣阁的试炼场,谢司衍踩着满地血泊,捏着她的手腕将匕首按在俘虏颈间,冷声说“要么杀了他,要么陪他一起死”,她的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滴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红痕;还有暗室里摇曳的烛火,谢司衍用沾着毒的银针逼她认药,针尖刺破指尖时,他说“记住这种痛,以后才能让别人更痛”……
这些被强行拽出的记忆像淬了毒的碎片,扎得胭脂眼眶发烫。她猛地闭眼,紫雾在周身炸开,将那些幻象撕得粉碎。
“这些,都不算旧梦?”那人的声音像淬了毒的针,扎进她的耳膜,“你拼命想逃,却连自己在逃什么都不知道。”
胭脂猛地闭眼,指尖灵力暴涨,紫雾炸开,瞬间撕碎了眼前的幻象。白雾重新变得稀薄,竹节上的符咒也黯淡下去。
“我在逃什么,与你无关。”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不是因为软弱,而是那些被强行勾起的记忆,像玻璃碴子扎在心上,“带路吧,别浪费时间。”
那人看着她紧绷的侧脸,突然觉得有些无趣,撇撇嘴转身走进竹林深处:“不识抬举。”
竹林尽头,藏着一座不起眼的石屋。石门上没有任何标记,只有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锁,锁孔里却泛着黑气——显然是用灵力封住的。
那人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拧。随着“咔哒”一声轻响,石门缓缓打开,一股极寒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点玉石特有的冷香。
是镇魂玉的味道。
胭脂的灵核又开始刺痛,像有只手在里面狠狠搅动。她知道,那半具躯体就在里面。
“进去吧。”那人侧身让开,眼中的贪婪几乎藏不住,“你的‘另一半’,可是等了你很久了。”
胭脂深吸一口气,抬脚走进石屋。屋内比想象中更空旷,正中央的石台上,悬浮着半具晶莹的躯体,周身缠绕着黑色的锁链,锁链尽头嵌在墙壁里,每块墙砖上都刻着“锁灵阵”的符咒。
而在躯体下方,果然压着一块巴掌大的镇魂玉,玉上的血丝正随着她的靠近,一点点变得鲜艳。
“怎么样,是不是很‘亲切’?”那人跟进来,反手关上石门,“只要你交出星辰珠,我就帮你解开锁链,让你变回完整的自己。到时候,我们联手重建玄阴教,三界谁能拦得住?”
胭脂没有理他,只是一步步走向石台上的躯体。越靠近,灵核的刺痛就越剧烈,那些被尘封的记忆碎片像潮水般涌来——
是谢司衍把她绑在祭坛上,冷笑着说“青丘狐族的灵体最适合做容器”;是她拼命挣扎,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灵魂被生生撕裂;是那半具躯体被拖走时,传来的最后一声悲鸣……
“够了!”胭脂猛地抬手,软鞭带着紫雾抽向锁链!
“你疯了?!”那人没想到她会突然动手,慌忙祭出黑气阻拦,“这样会伤到你的躯体!”
紫雾与黑气碰撞,在石屋内炸开层层涟漪。锁链被鞭梢扫中,发出刺耳的嗡鸣,躯体的光芒也剧烈闪烁起来,像是在呼应她的愤怒。
“我的东西,轮不到别人来决定它的命运!”胭脂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决绝,紫雾如狂涛般涌向锁链,“谢司衍没做到的事,你也别想做到!”
她指尖灵力暴涨,心口的星辰珠突然爆发出耀眼的光芒,与石台上的躯体遥相呼应。躯体的光芒越来越盛,竟开始一点点挣脱锁链的束缚!
那人见状,又惊又怒,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想抓住星辰珠:“给我住手!”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胭脂心口的瞬间,石台上的躯体突然炸开,化作漫天光点,一半涌入胭脂体内,一半冲向那人!
“啊——!”那人被光点击中,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浑身瞬间覆上冰晶,连同他的黑气一起,被冻成了冰块。
而胭脂在光点涌入的瞬间,只觉得灵核的刺痛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充盈感。那些缺失的记忆、断裂的灵魂,在这一刻终于拼凑完整。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的紫雾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郁,却不再带着阴翳,反而透着种纯净的力量。
原来,所谓的“完整”,从来不是找回那半具躯体,而是接纳所有的伤痛与裂痕。
石门不知何时被震开了道缝隙,外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带着圣火特有的暖意。
胭脂抬头望去,只见柳明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正焦急地看着她:“胭脂,你没事吧?”
阳光透过缝隙照进来,落在她身上,暖洋洋的。她看着柳明渊,突然笑了,那笑容里,有释然,有新生,还有点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暖意。
或许,真正的自由,不是逃离过去,而是敢于面对过去,然后,走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