濠州城下的晨雾，总裹着挥不散的血腥气。
赵匡胤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玄甲上的铜钉沾着隔夜的血痂，指尖捏着的青铜符，被汗水浸得发滑。他望着前方青黑色的城墙，眉头皱得能夹碎铜钱 —— 那城墙是南唐贞明年间修的，用糯米汁混着石灰砌成，城砖缝隙里还嵌着前朝的箭镞，半月来，殿前司的床弩射上去，只留下一个个浅坑，连裂纹都难崩开。
“点检，又折了两个都头。” 赵普喘着粗气跑上来，袍角沾着护城河的泥水，“张彦卿那老贼，昨夜派死士袭营，烧了咱们三车猛火油，还把填壕的沙袋都捅破了。” 他递上伤亡册，上面的数字用朱砂标着：“阵亡三千二百一十三人，重伤一千五百六十七人”，墨迹还没干，像一片片凝固的血。
赵匡胤没接册子，目光落在城墙东南角的 “张” 字旗上。张彦卿是南唐老将，早年跟着李昪打天下，最善守城 —— 白天用滚木、热油、火箭轮番招呼，夜里就派死士摸营，殿前司的士兵们熬了半月，眼下连举盾的力气都快没了。高台下，几个士兵靠在盾上打盹，甲胄敞开着，露出里面化脓的伤口，有人低声抱怨：“再这么攻下去，咱们都得埋在这儿。”
这话像根针，扎在赵匡胤心上。他不是不想破城，可张彦卿的防守太死，濠州城外的护城河宽三丈、深两丈，填了半月都没填出条通路；更麻烦的是，粮草快接不上了 —— 陈琅的盐债粮草优先给了藩镇，李重进的侍卫亲军又在广陵囤了粮，殿前司的粮船，三天前还被缇骑查了次私盐，耽误了行程。
“再调五千后备兵，中午之前，必须把护城河填出半条通路。” 赵匡胤的声音有些发紧，他知道这是强撑，后备兵多是刚募来的新兵，连刀都握不稳，派上去就是送命。可他没得选，濠州不破，柴荣的耐心就快耗尽了，王朴的弹劾、缇骑的监视，还有赵虎那封藏在金匮里的血书，都像悬在头顶的剑，随时可能落下。
赵普刚要应声，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 三匹快马冲破晨雾，马背上的内侍穿着明黄宫服，腰间挂着鎏金令牌，一看就是从汴京来的。赵匡胤心里 “咯噔” 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青铜符，那符是柴荣亲赐的殿前司印信，此刻却像块烫手的山芋。
“陛下有旨 —— 赵匡胤接旨！” 内侍勒住马，声音尖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从怀里掏出一道鎏金牌，高高举起。那金牌三寸见方，正面刻着 “大周皇命”，背面是 “急速” 二字，在晨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赵匡胤慌忙下高台，单膝跪地，玄甲撞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他刚要开口，却见内侍又掏出第二道、第三道…… 一共十二道金牌，摞在地上像座小小的金塔，每道金牌的边缘都磨得发亮，显然是快马加鞭送来的。
“陛下有旨，” 内侍展开圣旨，声音陡然变冷，“濠州围城半月，久攻不下，延误南征大局。限殿前司三日内破城，若逾期，主将、副将一律革职问罪，军法处置！” 他念到 “军法处置” 时，特意加重了语气，目光扫过赵匡胤的脸，像在看一个随时可能被定罪的犯人。
赵匡胤接过金牌，指尖触到鎏金的凉意，瞬间想起了赵虎的血书。那纸页上 “警惕坐大之将” 的字迹，此刻仿佛就在眼前 —— 柴荣这是动真格了，他不再是那个默许他私藏私盐、纵容他拖延攻城的皇帝，而是要拿殿前司立威，要让所有人知道，禁军的兵权，终究握在他手里。
“臣…… 遵旨。” 赵匡胤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捧着十二道金牌，掌心的汗浸湿了金牌的边缘，鎏金的碎屑沾在指缝里，像细小的刀子，硌得他生疼。他抬头看向内侍，想求一句 “宽限几日”，却见内侍翻身上马，丢下一句 “三日后，咱家来验城”，便疾驰而去，马蹄扬起的尘土，落在他的玄甲上，像一层屈辱的灰。
“点检，这……” 赵普凑过来，看着地上的十二道金牌，声音里满是慌乱，“三日内破城，根本不可能啊！张彦卿的城防那么硬，咱们的兵力也不够……”
“不可能也得可能。” 赵匡胤猛地站起身，金牌被他攥得死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柴荣要的不是理由，是濠州城。他怕我坐大，怕我成了第二个赵虎说的‘坐大之将’，所以用十二道金牌逼我 —— 要么破城，要么死。” 他忽然冷笑一声，笑声里满是不甘，“我赵匡胤征战多年，从后汉打到大周，替他守过汴京，替他攻过寿州，如今却要被这十二道金牌逼得拼命，何其可笑！”
他想起当年在磁州，自己还是个小校尉，跟着郭威打契丹，那时虽苦，却不用担惊受怕 —— 不用怕皇帝猜忌，不用怕同僚弹劾，不用怕缇骑在暗处盯着。可现在，他成了殿前司点检，手握重兵，却活得比当年还累，连攻一座城都要被催着、逼着，连保存点实力制衡陈琅和李重进都做不到。
“传我命令，” 赵匡胤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甘，声音陡然变得狠厉，“所有后备兵全部押上，中午开始填壕，下午申时，全力攻城！凡后退者，斩！” 他拔出佩剑，剑刃在晨光下闪着冷光，“今日起，我亲自督战，谁要是敢怯战，先过我这把剑！”
中午的太阳，毒得能晒化甲胄。殿前司的士兵们扛着沙袋，往护城河里填，南唐的箭雨像蝗虫般落下，有人中箭倒地，沙袋压在他身上，瞬间被鲜血染红；有人刚把沙袋扔进河里，就被城上的热油浇透，惨叫着滚进水里，河面瞬间冒起白烟。
赵匡胤站在护城河边，剑刃架在一个逃兵的颈间。那逃兵才十五六岁，脸上还带着稚气，甲胄太大，晃荡着挂在身上，他哭着求饶：“点检饶命！我不想死，我娘还在等我回家……”
赵匡胤的剑顿了顿，指尖微微颤抖。他想起自己十五岁时，也是这样跟着父亲从军，也曾在战场上怕过、逃过。可他看着远处城头上的 “张” 字旗，看着地上十二道冰冷的金牌，最终还是闭了闭眼，手腕一沉 —— 剑刃划过逃兵的颈间，鲜血溅在他的玄甲上，像朵刺眼的花。
“后退者，这就是下场！” 赵匡胤的声音在战场上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士兵们被这一幕震慑住了，没人再敢后退，一个个咬着牙，扛着沙袋往前冲，有的甚至抱着火药陶罐，嘶吼着冲向城门，想与南唐士兵同归于尽。
赵普站在高台上，看着这惨烈的一幕，心里满是不忍。他走到赵匡胤身边，低声道：“点检，这样下去，咱们的兵力会损耗殆尽……”
“损耗殆尽也得攻！” 赵匡胤打断他，目光死死盯着城门，“柴荣要的是濠州，我要是拿不下来，不仅我会被军法处置，殿前司也会被李重进和陈琅分了！到时候，咱们连立足的地方都没有！” 他的声音里满是无奈，他不想这么打，不想让弟兄们白白送死，可他没得选 —— 在柴荣的猜忌、同僚的觊觎、缇骑的监视下，他只能用士兵的血，换濠州城，换殿前司的存续。
接下来的两天两夜，濠州城下成了人间炼狱。殿前司的士兵们轮番攻城，没日没夜，有的人累得直接倒在地上睡着，醒来继续冲；有的人伤口化脓，却还握着刀往城上爬。赵匡胤也没合过眼，玄甲上的血痂结了又掉，掉了又结，他的嗓子喊哑了，就用剑敲击盾牌发号施令，目光始终没离开过那扇紧闭的城门。
第三日黎明，当第一缕阳光刺破晨雾时，“轰隆” 一声巨响 —— 那堆砌小山般的火药罐终于炸开了城门。士兵们像潮水般涌进去，与南唐士兵展开白刃战，喊杀声、兵器碰撞声、惨叫声混在一起，成了濠州城破的序曲。
张彦卿知道大势已去，却仍提着大刀在城门内拼杀。他砍倒了十几个殿前司士兵，最终被赵匡胤的亲卫乱箭射穿，倒在血泊中时，手里还紧紧攥着南唐的 “唐” 字旗。
“点检，濠州…… 破了！” 赵普跑过来，声音里满是疲惫，却也带着一丝庆幸。
赵匡胤站在城门下，望着城内的废墟，还有遍地的尸体，突然觉得一阵眩晕。他扶着身边的断墙，才勉强站稳，目光扫过城下的尸体堆 —— 那些尸体堆得比城墙还高，有殿前司的，也有南唐的，鲜血顺着城门的缝隙往下淌，染红了门前的土地。
“伤亡多少？” 赵匡胤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还没统计完，” 赵普的声音低了下去，“但粗略算下来，咱们只剩半数兵力了……”
赵匡胤沉默了，他望着手中的十二道金牌，鎏金的表面映出他满是血污的脸。他赢了，攻破了濠州，保住了殿前司，也暂时堵住了柴荣、王朴、陈琅和缇骑的嘴。可他心里没有丝毫喜悦，只有满心的不甘与无奈 —— 他要的不是一座残破的濠州，不是半数兵力的损耗，是能制衡陈琅、压过李重进的实力，是能让柴荣真正信任的地位。可现在，他虽破了城，却损了根基，未来的路，只会更难走。
远处，传来了内侍验城的马蹄声。赵匡胤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梁，将十二道金牌揣进怀里 —— 那金牌的凉意，透过玄甲传到胸口，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提醒着他今日的无奈与屈辱。他知道，这场仗虽然赢了，可他与柴荣之间、与陈琅和李重进之间的裂痕，却再也无法弥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