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简宇用小银刀裁开火漆的动作依旧从容,但展开信纸时,帛书细微的摩擦声却显得格外清晰。目光先是掠过开头例行的问候,妹妹的笔迹依旧带着几分少年时替他磨墨的稚气。然而,当“刘备”二字撞入眼帘时,他抚平信纸的左手食指几不可察地压紧了一角——
“雪顿首再拜兄长相公足下:
炎精司天,长安燠热,想兄总揽万机,劳神案牍。兖州虽毗邻袁曹之境,幸赖将士用命,烽燧暂宁,日则巡防河壖,夜则秉烛观舆,不敢堕先君遗志。惟念兄处庙堂之高,须慎调冰膳,勿以边琐为念。
然事有猝然——今有涿郡刘备,先前陶谦亡时,奉遗命领徐州牧。后曹公举青州之众南侵,其势若燎原,刘使君兵挫下邳,城陷众散,乃携关、张等义从并州吏千家,辗转至兖界。
其闻雪系兄胞妹,径诣郡府,形色摧颓而目光澄澈,言:‘汉祚倾危,奸雄蜂起,备欲扶社稷而力薄,今闻明公贤名播于海内,愿附骥尾,以扶汉室。’其声恳切如此也。
雪忆《春秋》载重耳奔狄之事,乃暂安置其众于东郡别馆,供以刍粟。然纳降如饮鸩,曹氏眈眈在东,袁绍虎视于北,若收刘备,恐启战端;若拒之,又失天下豪杰心。事急矣,惟兄裁之!
临书惶遽,伏惟钧谕。
妹雪再拜。”
简宇指尖捏着那封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帛书,目光再次扫过妹妹简雪那熟悉的笔迹,一股复杂的情绪如潮水般涌上简宇心头。有震惊,有意外,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面对同类枭雄时本能的警惕,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沸腾的激荡。
震惊过后,是急速的盘算。他放下帛书,站起身,在铺着凉席的地板上缓缓踱步,玄色袍袖下的手微微握紧。冰鉴散发的寒气似乎无法冷却他此刻血液中的热度。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紫檀木案上天然的云纹。
刘备……这个名字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个败逃的诸侯,更是一面旗帜,一个符号。杀之,可得一时安稳,但“诛杀宗亲、迫害贤良”的污名将伴随终身;纳之,固然风险巨大,如引狼入室,但何尝不是揽天下英雄之心的绝佳契机?
风险?他自然清楚。关羽、张飞之勇,简雍、糜竺之才,加上刘备那份不屈不挠的韧性……这一切都如同烈焰,用得好可炼金,用不好则焚身。但他更相信自己的手腕与实力。
“杀之,可得一时之安,却失天下士人之心;纳之,虽冒风险,却可揽英雄之气,成煌煌大势!” 一念及此,简宇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的光芒。风险固然存在,但他自信,在长安,在他的地盘上,他有足够的手腕和实力驾驭这股强大的外力。
真正的雄主,岂会因惧怕风浪而拒绝江河汇入?
在长安,在他的核心地带,他有信心驾驭这股力量。真正的强者,从不惧怕风浪,而是敢于在风浪中行船。
决心,便在这一次次的踱步与权衡中,逐渐坚定如铁。他回到案前,没有立刻书写命令,而是先对侍立在角落的史阿低声吩咐了几句,内容关乎对东郡方向的秘密监控和对刘备军现状的更细致探查。这只是决策前的最后确认。
然而,丞相府如同一个巨大的共鸣箱,任何一丝微小的震动都会被敏锐地捕捉。简宇虽未明发指令,但他对那封密信的异常重视,以及史阿的紧急出动,已然像投入静水中的石子,激起了最初的涟漪。这涟漪,迅速被某些时刻关注着中枢动向的有心人察觉。
书房内,简宇刚将批阅完毕的竹简码放整齐,典韦沉重的脚步声再度响起于门外:“丞相,荀攸先生与刘晔先生求见。”
简宇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笔尖朱砂在竹简上洇开一点红痕。他抬眼望向窗外晃动的槐影,心知该来的终究会来。“请。”他放下笔,将案头那卷刚写好的安置手令不着痕迹地压在一摞文书之下。
门开处,荀攸与刘晔一前一后步入。荀攸身着灰蓝深衣,步履沉稳,清癯的脸上目光如古井无波;刘晔则稍显急切,锦袍边缘沾着些许尘土,似是匆匆赶来。二人行礼时,目光皆快速扫过案上笔墨与简宇尚未完全舒展的眉宇。
“公达、子扬此时来访,必有要事。”简宇抬手示意二人就座,声音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侍从悄无声息地置好坐席,奉上凉茶。
荀攸并未寒暄,直接切入正题,语调缓而沉:“丞相,适才闻史阿言,兖州有八百里加急至,涉及刘玄德之事。不知丞相于此事,已有定见否?”他目光沉静,却如烛火般映照着简宇的每一个细微反应。
简宇迎上他的目光,坦然道:“不错。玄德公乃汉室栋梁,今日蒙难来投,我岂能闭门不纳?已决意迎其入京,共扶汉室。”话音落时,他看见刘晔的眉头迅速蹙紧。
刘晔几乎按捺不住,身体前倾,语速加快:“丞相!此举万万不可!刘备,世之枭雄也!晔在许都时便深知,其人看似宽厚,内怀雄才大略,关张皆万人敌,誓死效忠。今其虽败,犹如困龙失水,若引之入长安,近天子,得喘息之机,他日必成大患!依晔之见,不若佯装应允,暗遣精骑联曹合击,趁其疲敝,一举歼之,方可永绝后患!”
言至激动处,他袖袍带翻了案几上的茶盏,凉茶洇湿了竹席。
荀攸待刘晔言毕,方缓缓补充,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子扬之言虽激切,然确为肺腑之谏。丞相,岂不闻‘养虎为患’之训?刘备非久居人下者,其志在天下。今日收纳,固然可得仁义之名,然来日祸起萧墙,悔之晚矣。成大业者,有时须断情绝义,行非常之事。”
他说着,目光掠过简宇案头那方“汉丞相简”的银印,意味深远。
简宇静默片刻,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紫檀案上的木纹。他能感受到两位谋士目光中的灼热与担忧,那是对他基业的忠诚。
他缓缓摇头,声音不高,却带着决绝的力度:“公达、子扬,汝等为我筹谋,苦心孤诣,宇深感于心。然,于公而言,玄德公英雄之名,天下共仰,我若行此不仁不义之举,诛戮来投之宗亲,天下人将如何看我?四方豪杰,谁还敢叩我简宇之门?于私而言,我与玄德,虽交往不深,然亦神交已久,岂能趁其危难而落井下石?此非丈夫所为,亦非立国之本。”
他站起身,走到北窗边,望向皇城方向,背影在光影中显得挺拔而孤直:“当今之势,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袁绍拥兵自重于河北,天下板荡,正需凝聚人心,招贤纳士。迎玄德,正可昭示天下,我简宇之门,为天下忠义之士而开!此乃‘千金买骨’之策,其利远大于弊。至于将来……”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扫过荀攸与刘晔,无比自信:“纵是猛虎,既入我笼中,驾驭之道,在我而不在虎。”
一番话,既肯定了谋士的忠心,又明确表达了基于道义、人心和长远战略的决断。荀攸与刘晔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无奈与一丝未被完全说服的忧虑。
荀攸轻叹一声,拱手道:“丞相志存高远,仁心驭下,攸拜服。既如此,唯望丞相日后明察秋毫,慎之又慎。”刘晔亦知难改其意,只得附和:“晔谨记丞相教诲,但愿是晔多虑了。”
送走二人,书房内短暂寂静。简宇坐回案前,刚重新拿起笔,可没过多久,典韦又报:“丞相,陈群先生与陈矫先生于门外候见。”
简宇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疲惫:“请。”
陈群与陈矫入内,神色皆凝重。陈群规矩行礼后,开门见山:“丞相,刘备之事,长文与季弼皆已听闻。此人绝非池中之物,长文在徐州时曾观其理政,颇得民心;季弼于豫州亦见其招揽豪杰之能。今其来投,实因势穷力孤,一旦羽翼复丰,恐难制矣。窃以为,当趁其初至,根基未稳,速派得力之人处置,以绝后患!”陈群语气严正,引据律法,强调规则与风险。
陈矫紧接着说道,语气更为急切:“丞相,刘备犹如病鹰,饥则附人,饱则飏去。兖州东郡非久留之地,若至长安,近水楼台,其若与宫中有所交通,后果不堪设想!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请丞相三思!”
简宇面对这两位以法度严谨和实务干练着称的臣子,心知需以更理性的角度说服。他并未起身,而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案面,发出规律的轻响,目光沉稳地看向他们:“长文、季弼,尔等皆熟知律法、通晓实务。试想,若我今日因疑惧而杀刘备,明日天下人会议论我简宇何等器量?‘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不过是表象,更深层的是,此举等于向天下宣告我无容人之量,无信人之胆。届时,智士能臣必将望而却步,裹足不前。此乃自毁长城,比十个刘备之为祸更甚!”
他停顿片刻,让话语深入二人心中,然后继续道:“如今曹操势大,我等正当广揽英雄,收天下之心。迎纳刘备,正可向四海表明,我简宇能容人、敢用人!此乃大局所在。至于其所带来的风险……”
简宇嘴角微扬,露出一丝自信近乎傲然的笑容,让人放心:“既入我麾下,自有法度约束,有形势制约。长安非徐州,我亦非陶谦。纵其有冲天之翼,亦需看我是否予其风云。”
陈群与陈矫闻言,陷入沉思。陈群素重法度与秩序,简宇从“器量”与“天下观感”层面的反驳,触动了他对统治根基的思考。陈矫则更务实,简宇对“风险可控”的自信分析,让他稍感安心。
半晌,陈群拱手,语气缓和许多:“丞相深谋远虑,思及天下观感与长远大局,群受教。只是……仍望丞相谨记法度,勿使特权。”陈矫亦道:“丞相既有周全考量,矫便拭目以待。唯望丞相时刻掌握主动。”
送走陈群和陈矫,书房内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夕阳斜照,将窗棂的影子拉长投在地面上。简宇独自坐在案前,指尖划过竹简上墨迹未干的“刘备”二字,四周寂静,只闻冰融水滴,声声入耳。
四位重臣的谏言如同四面镜子,映照出刘备此人带来的复杂局面,也折射出他们各自的担忧与忠诚。简宇深知,这条路注定不会平坦,但他的选择,已然笃定。这不仅是对一个人的安置,更是他对自己所信奉的“仁义”与“权谋”如何平衡的一次重大实践。窗外的蝉声不知何时已歇,暮色悄然浸染了天际。
夜色渐浓,书房内的空气却愈发凝重。送走陈群、陈矫后,简宇本以为能暂歇片刻,不料接踵而至的竟是更多闻风而来的劝谏者。内容千篇一律,但核心都是一样的——反对。
简宇端坐如钟,面上看不出喜怒,心中却如鼎沸。
烛光下,他眉宇间积压的疲惫与烦躁几乎化为实质。他挥手屏退了欲上前添茶的侍从,独自靠在凭几上,闭上双眼。各种反对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反而像激流中的礁石,让他“纳刘”的决心被冲刷得更加清晰、坚定。
但他需要一个肯定,一个能穿透这些嘈杂声音、直指核心的洞见。他需要一个不仅能看到“风险”,更能看到“风险”如何转化为“机遇”,并能提供具体驾驭之策的人。
一个名字,如同暗夜中的孤灯,浮现在他脑海——贾诩,贾文和。此人智计深远,洞察人心,往往能于无声处听惊雷。
“恶来,”他睁开眼,声音因疲惫而略显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去请贾文和先生过来。就说……宇有疑难,需听先生高见。”他特意用了“请教”的姿态,而非简单的“召见”。
典韦领命而去,沉重的脚步声渐远。
等待的时间里,简宇没有像之前那样焦躁。他重新拿起简雪的信,目光掠过那些熟悉的字句,思绪却飘向了更远的地方。他在脑海中勾勒长安城的布局,思考着将刘备安置在何处最为妥当——既要显尊崇,又要便于监控。他甚至开始模拟与刘备见面时的对话,每一句安抚、每一个承诺,都需要精心设计。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就在夜色最深沉的时刻,门外传来了几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若非简宇凝神细听,几乎要错过。
贾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依旧是一身不起眼的灰布袍,身形清癯,仿佛融入了门外的夜色。他步履轻缓,如同踏在云絮之上,无声地走到书房中央,向简宇躬身行礼:“丞相深夜相召,不知有何要事?”他的声音平和舒缓,像一股清泉,悄然浇熄了房内残留的几分燥热。
“文和来了,”简宇抬手虚扶,语气是罕见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教之意,“更深露重,劳你走一趟。坐。”
他亲自执起温在红泥小炉上的银壶,为贾诩斟了一杯热茶,氤氲的茶香缓缓散开:“请用茶,驱驱寒气。”
贾诩微微颔首致谢,从容落座,双手捧起温热的茶杯,却并不急于饮用,只是借着那点暖意暖着手,目光平静地落在简宇身上,等待下文。
简宇没有立刻切入正题,而是像与老友闲谈般,将身体靠回凭几,揉了揉眉心,带着几分真实的疲惫说道:“文和,今日我这书房,可谓门庭若市。自兖州消息传来,公达、子扬、长文、季弼,还有后续几位,皆来劝我。”
他将众人反对的理由,尤其是对刘备“非池中物”、“养虎为患”的担忧,以及或明或暗提出的“除之以绝后患”的建议,尽可能客观地复述了一遍,没有掺杂个人情绪,甚至刻意强调了反对意见中的合理之处。
说完这一长段,他才端起自己那杯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仿佛要压下喉间的干涩,然后目光灼灼地看向贾诩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悉一切虚妄的眼睛,沉声问道:“众人皆以此举为不智,力劝我不可行姑息养奸之事。宇虽自有主张,然亦想听听文和之见。此事,利弊究竟如何?吾又当何以处之?”
贾诩始终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唯有在听到某些特别尖锐的词语时,眼底会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光芒,快得让人无法捕捉。直到简宇问完,他才将一直捧着的茶杯轻轻放回案上,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如古井无波,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珠落玉盘:“丞相,荀攸、刘晔、陈群等人所言,确是谋臣之论,恪尽职守,为其主虑险,其心可嘉。”
他先给予了几人有限的肯定,但随即话锋一转,语气虽未加重,却自有一股斩钉截铁的力量:“然,其见也浅,只见树木,未见森林;只见其险,未见其大利。”
简宇精神一振,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哦?大利何在?文和请细言之。”
贾诩的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并非笑容,而是一种洞悉世情的了然:“丞相,刘备新败于曹操,今天下皆知。其虽有英雄之名,然此刻已是穷途末路。丞相此时纳之,非是收留一方诸侯,而是施恩于落魄英雄。此举,恰似昔日秦穆公厚待晋文公,光武帝推心置腹待降将。”
他稍作停顿,让典故的力量沉淀,然后继续道:“此乃千载难逢之机,可借此一举坐实丞相爱才若渴、胸襟似海之名!天下智士能臣,四方豪杰,闻此消息,将作何想?他们会说,‘看,丞相连刘备这等与曹操作对、势穷来投的枭雄都能容得下,并厚待之,我等若去投奔,何愁不得重用?’ 此等口碑,千金难买,其利之巨,足以抵消万千风险。此乃丞相之高瞻远瞩,非寻常谋士所能及也。”
这一番话,如同醍醐灌顶,将简宇内心深处那份模糊的、基于战略直觉的决策,用清晰无比的语言提升到了“王道”和“战略”的高度!简宇眼中光芒大盛,忍不住击节赞叹:“善!文和此言,深得吾心!”
“然则,”他话锋一转,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众人所忧之后患,文和以为,当如何化解?刘备,终非甘居人下者。”
贾诩闻言,脸上那抹极淡的弧度似乎明显了一丝,那双深邃的眼中,首次清晰地闪过一丝冰冷而锐利的光芒,如同暗夜中出鞘的匕首寒锋。
“丞相所虑极是。刘备,确非凡品,关张亦乃虎狼之将。然,”他语气依旧平稳,却透出一股彻骨的寒意,“猛虎入柙,利爪何施?蛟龙离水,腾云奈何?”他微微向前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锤,敲在简宇心上,
“待其入京,丞相便效陈平之谋,明予尊荣,暗施笼络。可表奏天子,封之以高爵显职,使其位在诸将之上,享尽殊荣。赐以广厦华府,金帛美女,使其沉溺享乐,消磨其志。此所谓‘尊之以虚名,夺其实权’。”
“至于其麾下关、张等将,可另行封赏,调离刘备左右,分置于不同军营,或令其戍守外郡,使其首尾难顾。对刘备本人,则以保护安全为名,派‘得力’之人‘护卫’其府邸,名为护卫,实为监控。其一切往来交际,皆需报备。如此,刘备在长安,便是笼中金丝鸟,网中锦鲤鱼。纵有擎天之志,翻云覆雨之能,丞相不予其天,不予其水,彼纵有通天本领,又能如何?不过是为丞相的仁德之名,增添一段佳话罢了。时日一久,其旧部渐散,其志渐消,不过一富家翁耳,何足道哉?”
这已不仅仅是赞同,而是提供了一套极其阴狠老辣、却又看似冠冕堂皇的具体操作方案!将“软禁”包装成“荣养”,将“分化”美化为“重用”,将“监控”解释为“保护”!这正是简宇内心深处想要却未能完全梳理成型的策略!
“哈哈!哈哈哈!”简宇再也抑制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笑声洪亮畅快,多日来的郁结、疲惫、以及面对众人反对时的压力,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乌有!他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贾诩面前,用力抓住他的手臂,眼中闪烁着极度欣赏和兴奋的光芒!
“好!好一个‘笼中鸟,网中鱼’!好一个‘不予其天,不予其水’!文和啊文和,真乃吾之子房也!洞若观火,计深虑远!”他用力拍着贾诩的手臂,“众人皆曰不可,唯文和知我!得文和此言,吾心意彻定,再无犹豫矣!”
贾诩微微躬身,语气依旧平淡:“丞相明见万里,诩不过略陈管见,拾遗补缺而已。”
“文和过谦了!”简宇心情大畅,回到案后,精神焕发,之前的疲惫一扫而空,“有此奇谋为辅,何愁大事不成!”
他立刻扬声唤入侍从与典韦,语气斩钉截铁,开始下达一系列清晰而迅速的命令:
“传令!速召中书郎前来,即刻起草表文,以最隆重的言辞,奏请天子,册封刘备为左将军、宜城亭侯!彰显朝廷恩宠!”
“典韦!着你即刻选派精干人手,将城西那座最宽敞、景致最佳的‘芳林苑’收拾出来,一应用度,皆按最高规格准备,作为玄德公入京后的府邸!再调一队可靠的虎卫军,负责护卫刘将军安全!”
“还有,准备黄金千两,锦帛五千匹,奴仆百人,作为给玄德公的安家之资!要快!务必在玄德公抵达前一切准备就绪!”
一道道命令发出,雷厉风行。简宇的目光锐利,思路清晰,与片刻前的疲惫判若两人。贾诩静静坐在一旁,看着简宇发号施令,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状态。
部署完毕,简宇长长舒了一口气,望向窗外。东方已隐隐透出一丝鱼肚白,长夜将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针对刘备的这场“盛大的欢迎”与“精致的牢笼”已经同步启动。他转身,对贾诩郑重一揖:“文和,夜深了,快回去歇息吧。今日之功,宇铭记于心。”
贾诩起身还礼,依旧无声无息地退出了书房,如同他来时一样,融入了黎明前的黑暗中。
简宇独自立于窗前,晨曦微光映亮了他半边脸庞,那上面再无迷茫,只有掌控一切的冷峻与决心。贾诩的话在他心中回响,他仿佛已经看到,刘备这面“仁义”的旗帜,如何在他的掌控下,为自己招揽来更多的人才。
而刘备本人,最终将成为他功业簿上最华丽的一枚勋章——一枚被精心封装、妥善保管的勋章。
贾诩离去后,书房内重归寂静,唯有烛火摇曳,映着简宇坚定而清亮的目光。东方既白,晨曦微露,透过窗棂洒入一片淡青色的光晕。他毫无倦意,反觉神思清明,胸中块垒尽去。是时候将决断付诸文字了。
他并未立刻动笔,而是先踱步至窗前,深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而湿润的空气,看着庭院中的草木渐渐在晨光中显露出清晰的轮廓。他的思绪已飞至兖州,飞至那即将启程前来长安的刘备一行人身上。如何措辞,既能安抚妹妹,又能向刘备传递足够的诚意与安抚,需要仔细斟酌。
他回到书案前,取过一张质地坚韧、专用于军报急件的素帛。略一沉吟,狼毫笔尖便饱蘸浓墨,落笔沉稳:
“雪妹青览:
手书已悉,备知一切。兄在长安,一切安好,勿念。
玄德公之事,吾意已决。彼乃汉室宗胄,天下英雄,今虽暂困,然志节不改,正当我辈匡扶之机。妹在兖州,代兄先行安抚,务使其部众得休整,勿令有缺。可明言于彼,长安虚席以待,宇当亲迎于郊,共图大事。
此事关乎重大,妹需谨慎周全,既显我诚意,亦需稳持局面。一切事宜,兄自有安排,妹依计行事即可。
兄宇手书”
写罢,他吹干墨迹,取出小巧的丞相银印,在朱砂印泥上用力按匀,而后稳稳钤于落款之处。他唤来亲信侍从,吩咐道:“此信,六百里加急,直送兖州简雪将军手中,不得有误。”侍从接过,听命离去。
侍从离去后,他并未停歇,又取过一张更为精致、隐现云纹的官方信笺。这封信的措辞需更加考究,既要表达同情与慰问,又要追忆旧谊,更要传递真诚的邀请。
他闭目沉思片刻,往昔与刘备、关羽、张飞并肩作战的画面一一浮现:广宗城下共抗黄巾,幽州雪原合击张纯张举,以及虎牢关前面对董卓西凉铁骑的慷慨激昂……那些金戈铁马的岁月,虽已远去,但那份在战火中结下的情谊,此刻用来拉近距离,再合适不过。
他再次提笔,笔走龙蛇,情感似也融入墨中:
“汉丞相、录尚书事宇,敬致玄德公阁下:
一别经年,忽闻公徐州之变,宇心震恻,痛如亲受。曹孟德暴虐,欺凌宗室,宇每念及,愤懑填膺!忆往昔,吾等共讨黄巾于广州,伐纯举于幽蓟,戮力董贼于虎牢,同袍之情,肝胆相照,岂敢或忘?
公乃帝室之胄,信义着于四海,今日暂困,非战之罪,实天数使然。宇虽不才,忝居相位,然岂能坐视忠良落魄,宗亲蒙尘?长安虽陋,愿虚席以待贤者;宇虽驽钝,愿执鞭以随骥尾。盼公早日命驾,宇当扫榻以待,亲奉卮酒,与公重叙旧谊,共商扶汉安民之策。关、张诸君,并皆豪杰,亦望同来,宇必当厚遇之。
临书迫切,敬问起居,并祈早莅!
弟宇再拜”
这封信,他写得情真意切,既有对曹操的谴责,对刘备遭遇的同情,更有对往昔情谊的追忆和未来的殷切期望。
写完后,他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方用同样的丞相印郑重盖上。他另唤一名沉稳的文吏,吩咐道:“以此函,派稳妥之人,持我节信,前往兖州东郡,面呈刘左将军。务必恭敬,彰显诚意。”
两封重要的信函送出,仿佛也送走了一桩极大的心事。简宇并未休息,而是重新坐回案前。晨光已然大亮,侍从们悄无声息地进来,更换了新的烛台,奉上热腾腾的朝食和提神的浓茶。他简单用了些粥点,便又埋首于那似乎永远也批阅不完的公文竹简之中。
只是,与往日不同,他的效率似乎更高,批阅时的神情也更为专注。然而,若有心人仔细观察,会发现他偶尔会停下笔,目光投向窗外遥远的天际,那是兖州的方向。他的手指有时会无意识地在案面上轻轻敲击,仿佛在计算着行程。
他处理着各州郡的汇报,批复着关于漕运、刑狱、赋税的建议,但心思的一角,始终系于那通往东郡的驿道上。他在等待,等待简雪的回信,确认刘备的反应;更在等待从东郡出发的那支队伍的消息。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依旧每日主持朝会,接见臣僚,处理军政要务,一切如常。但在平静的表面下,一场精心的筹备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他不动声色地过问了“芳林苑”的修葺进度,确认了犒赏物资的准备情况,甚至偶尔会向史阿询问兖州方面有无新的动向。每一次驿马铃声由远及近,都会让他的心微微提起,直到确认非兖州来讯,才又缓缓落下。
等待,成了他此刻最重要的功课。他像一位经验丰富的猎手,已布下精美的陷阱,备好了诱人的饵食,此刻正耐心地潜伏,等待着那支特殊的“猎物”一步步走入他精心布置的局中。
他的眼神深处,既有期待,也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冷静。长安的夏日依旧炎热,但丞相府书房内的空气,却因这份等待而显得格外凝重,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时维七月中,节气已过立秋,然“秋老虎”余威尚存,只是早晚时分,长安城外的风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渭水河畔的凉意,吹拂着官道两旁开始微微泛黄的粟米叶子。
关于左将军、宜城亭侯刘备即将抵达的消息,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长安城的权力中心漾开层层涟漪。丞相府长史提前一日便传达了明确的指令:明日丞相将亲率文武,出东郭门迎接。
翌日黎明,天色尚未全亮,丞相府已是灯火通明,人影幢幢。仆役们仔细擦拭着车辕马具,仪仗卫士检查着旌旗斧钺的完好。
简宇起身后,并未立刻穿戴那身象征权势的繁复朝服,而是选择了一袭用料考究但款式相对简洁的玄色深衣,外罩一件同色绣有暗金云纹的薄绸长袍,头戴进贤冠,腰束玉带,佩着一柄形式古雅的青铜长剑。这身装扮既显庄重,又不失亲切,恰到好处地契合了迎接“故友”而非单纯“降臣”的定位。
他在镜前由侍婢整理衣冠时,目光沉静,看不出喜怒,唯有微微抿紧的唇角泄露了一丝内心的审慎与期待。他用过简单的早膳,一碗粟米粥,几碟清淡小菜,进食的速度比平日稍快了些。
辰时正,丞相府中门大开。卤簿仪仗缓缓列出,旌旗蔽日,护卫森严。荀攸、贾诩、刘晔、陈群等谋臣身着正式官袍,各自乘车骑马随行;徐晃、张合等武将则顶盔贯甲,骑马扈从在队伍两侧。
整个队伍肃穆而威严,向着东郭门迤逦而行。长安街道两旁,早已挤满了得到风声前来围观的百姓,议论声、赞叹声、好奇的张望目光交织在一起,更增添了此事的不同寻常。人们窃窃私语,上一次见到丞相如此隆重出迎,还是迎接那位威震兖州的简雪小姐凯旋。
车驾出东郭门三里,在一处地势略高的土坡上停下。简宇下车,负手而立,远眺着东方官道。秋阳初升,金光洒落,将他玄色的身影勾勒出一道耀眼的轮廓。荀攸、贾诩等人静立其后,表情各异,或深沉,或平静,或隐含忧虑,但无一例外都保持着沉默。
约莫等了小半个时辰,远处地平线上,尘土渐起。先是一小队斥候骑兵的身影出现,打着“刘”字旗和“汉”字旗。紧接着,主力队伍缓缓映入眼帘。队伍拉得很长,显露出长途跋涉的疲惫。士卒衣甲不整,面带菜色,家眷车辆上满载着杂物,甚至能听到孩童偶尔的啼哭。这与长安仪仗的光鲜形成了鲜明对比。
队伍前列,刘备骑着一匹瘦削的黄鬃马,身形在宽大旧袍下更显清瘦,脸上满是风霜之色,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左侧关羽,绿袍金甲虽旧,却掩不住凛然不可犯的威严,青龙偃月刀倒拖在地,刀刃在阳光下反射着冷光;右侧张飞,豹头环眼怒视前方,如同警惕的猛虎,丈八蛇矛横于马前。他们的目光,与坡上简宇及其麾下文武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简宇见状,不待队伍完全走近,便迈步主动迎下土坡。他的步伐沉稳而坚定,玄色袍袖在秋风中微微拂动。
刘备远远望见简宇亲自迎下,急忙翻身下马,或许是因为长途骑马,腿脚有些麻木,落地时微微踉跄了一下,身旁的关羽眼疾手快,上前扶了一把。刘备迅速稳住身形,深吸一口气,快步向前迎去。他的步伐带着急切,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两人在相距十步时同时停下,四目相对。简宇清晰地看到刘备眼中交织的复杂情绪:疲惫、窘迫、感激,还有一丝深藏的痛苦与坚韧。
“玄德兄!” 简宇率先开口,声音洪亮,充满了毫不作伪的激动,他大步上前,伸出双手。
“简丞相!” 刘备的声音带着哽咽,急忙伸出双手,他的手掌粗糙,布满茧子,还有些许尘土,与简宇保养得宜的手形成对比。
四手紧紧相握!简宇用力握住,感受到对方指骨的坚硬和那份克制着的微颤。他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刘备,沉痛道:“徐州之事,宇闻讯之时,寝食难安!玄德兄受苦了!此皆曹贼之过!”
刘备闻言,眼圈顿时红了,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他低下头,声音沙哑:“备……备无能!上负天子厚望,下愧徐州百姓,更累及云长、翼德与众将士……今日得见丞相,已是无地自容!” 说着,便要屈膝行大礼。
简宇却早有准备,双臂用力,死死托住他的肘部,不容他拜下,动情道:“玄德兄何出此言!胜败乃兵家常事!岂不闻勾践卧薪,终吞强吴?你我兄弟,昔日广宗城下同生共死,幽州雪原并辔杀敌,虎牢关前共抗国贼!此等情谊,岂是区区胜负所能磨灭?今日兄至长安,便是归家!万事皆有宇在!”
他话语铿锵,情真意切,不仅刘备感动,连身后的关羽、张飞闻言,紧绷的脸色也稍稍缓和。简宇顺势拉着刘备的手,转身指向自己的豪华车驾:“兄台远来劳顿,岂可再乘马?快与宇同车入城,你我正好路上细说别后之情!”
刘备连声推辞:“不可不可!备乃败军之将,岂敢与丞相同乘?僭越太甚!”
简宇却佯装不悦:“玄德兄!莫非是瞧不起我这车驾简陋?还是说,不认我这个故友了?今日你若不依我,我便陪你一同步行入城!” 这话语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亲昵。
刘备推辞不过,见简宇如此坚持,只得感激道:“丞相厚爱,备……恭敬不如从命!” 在简宇的亲自搀扶下,两人一同登上了那辆代表着极高荣宠的丞相车驾。这一幕,让随行的长安文武心中再次凛然,丞相待刘备,果真非同一般!
车驾启动,缓缓向长安东门而行。简宇的车驾在前,刘备的残余部曲队伍在后,形成了奇特的对比。进入城门时,长安百姓的欢呼声如山呼海啸般涌来。
简宇特意令车驾放缓速度,甚至偶尔掀开车帘一角,向道路两旁的百姓挥手致意,同时低声对刘备介绍着长安近年来的变化,言语间充满了一种主人般的自豪与对刘备的亲近。
车内,简宇与刘备并肩而坐。简宇话语不断,追忆着往昔并肩作战的细节,哪一场战斗如何惊险,哪一位故人如何英勇阵亡,言辞恳切,引得刘备也不禁唏嘘落泪,渐渐放下了些许拘谨。
简宇仔细观察着刘备的反应,见他情感流露,心中稍定,但警惕并未放松,只是热情洋溢的面具戴得更加牢固。他不断强调:“至此便是到家,玄德兄但放宽心,一切有宇。”
车驾直入丞相府,在巍峨的府门前停下。得到精心安排的蔡琰与貂蝉,已盛装等候在门前。蔡琰身着藕荷色绣银线云纹曲裾深衣,虽腹部隆起明显,但仪态万方,气质温婉娴静,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貂蝉则是一身水红色广袖留仙裙,容颜绝世,身姿婀娜,静静地站在蔡琰侧后方半步,既显尊重,又不失存在感。
简宇先下车,然后亲自回身,伸手扶了刘备一把。刘备落地后,迅速整理了一下因乘车而微皱的袍袖。
简宇笑着为刘备引见:“玄德兄,此乃拙荆蔡氏,字昭姬;这位是貂蝉姑娘,昔日王司徒府上,亦是对国家有功之人。”
刘备见状,立刻神色一正,后退半步,躬身行了一个极为郑重的揖礼:“败军之将刘备,见过夫人,见过貂蝉姑娘。备久闻蔡夫人乃蔡中郎之女,才学冠绝当代;貂蝉姑娘深明大义,巾帼不让须眉。今日得见,实乃备之荣幸!”
他的礼节一丝不苟,态度谦卑而恭敬,令人挑不出丝毫错处。
当他目光扫过蔡琰隆起的腹部时,脸上自然流露出真诚的喜悦之色,再次对简宇拱手,声音温和:“恭喜丞相!恭喜夫人!此乃天大的喜事!夫人身怀六甲,还需静心养胎。” 他又转向蔡琰,语气充满关切:“长安气候与中原略有差异,早晚渐凉,夫人务必多多保重凤体。”
蔡琰微笑着敛衽还礼,声音轻柔悦耳:“左将军一路辛苦,快请入内歇息。妾身安好,劳将军挂心了。” 言辞得体,既表达了关心,又不失女主人的身份。貂蝉亦随着盈盈一礼,姿态优美,并未多言,但眼波流转间,亦好奇地打量了一下这位名满天下的刘玄德。
这番见面,在简宇的精心安排下,显得温馨而和谐,极大地缓解了刘备初来乍到的局促不安。
随后,简宇引刘备穿过重重庭院,前往府邸深处的一处临水亭阁。此亭建于碧波之上,仅由一道九曲回廊相连,环境极为清幽雅致,是密谈的绝佳场所。亭中石案上已摆好了精致的酒肴果品。
简宇与刘备分宾主落座。几乎在他们坐定的同时,护卫力量也已各就各位。
典韦如同铁塔金刚,按剑矗立在通往亭子的唯一入口——回廊的起点。他身形魁梧,面无表情,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水面和四周,任何风吹草动都难逃他的眼睛。夏侯轻衣则如同一道轻烟,悄无声息地立于亭外临水的栏杆阴影处,手按剑柄,她气息内敛,但整个人仿佛一张绷紧的弓,随时可以发出致命一击。这两人一明一暗,将简宇的侧翼与后方守护得严严实实。
另一边,关羽和张飞也同样警惕。关羽手抚长髯,丹凤眼微眯,看似在欣赏池中游鱼,实则眼角的余光始终锁定在简宇和典韦身上,尤其是典韦那惊人的体魄和隐隐散发出的凶悍气息,让他不敢有丝毫大意。
张飞则没那么含蓄,他直接抱着膀子,环眼圆睁,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对面的典韦和夏侯轻衣,尤其是对典韦,眼神中充满了挑战的意味,仿佛在衡量对方的斤两。四股强大的气场在亭子周围无形地碰撞、交织,虽然无人言语,但空气中的紧张感几乎凝成了实质。亭内的和谐交谈,与亭外这无声的、一触即发的对峙,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亭内,简宇仿佛对亭外的紧张气氛毫无所觉,他亲自执起温酒的玉壶,为刘备斟满一杯色泽琥珀般的美酒,酒香四溢。他举杯,笑容温和:
“玄德兄,一路风尘,辛苦了!且满饮此杯,暂解疲乏。自虎牢关一别,你我再未有机会如此对坐畅谈,世间沧桑,人事变迁,今日重逢,定要一醉方休,好好说说心里话!”
刘备双手恭敬地接过酒杯,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抬起头,眼中泪光再次浮现,声音带着无比的诚挚与感慨:“丞相……丞相厚恩,如此相待,备……虽肝脑涂地,难报万一!” 说罢,与简宇轻轻碰杯,然后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液辛辣中带着回甘,如同他此刻复杂的心境。
亭内,金猊香炉中吐出缕缕清甜的青桂香,与酒气菜香混合,氤氲出一片看似闲适的氛围。简宇执壶的手稳定而从容,琥珀色的酒液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精准地注入刘备面前的玉杯中,未溅出一滴。他放下壶,玉与石案相触,发出清脆的微响。
“玄德兄,”简宇身体微微前倾,肘部撑在案上,目光如同温煦的秋水,却又带着不易察觉的审度,“徐州之事,宇虽远在长安,偶有耳闻,然坊间传言多有不实,难窥全豹。兄台素来仁德服众,云长、翼德皆世之虎臣,徐州亦非无险可守,何以竟至……如此境地?”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最后一个词带着恰到好处的沉重与惋惜:“若兄台不以为忤,宇愿闻其详。也好叫宇知晓,那曹孟德,除了兵锋之利,还使了何等魑魅手段?”
刘备闻言,握着酒杯的指节骤然收紧,青筋微微凸起。他垂下眼睑,凝视着杯中微微晃动的酒液,那澄澈的液体仿佛映出了下邳城头的狼烟。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抬起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液辛辣,划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痛,却似乎也给了他倾诉的勇气。他放下杯,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那叹息仿佛承载着整个徐州的重量,连亭外水面的涟漪都似乎为之一滞。
“丞相垂询,备……岂敢有所隐瞒。”刘备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深埋心底的创伤。他抬起眼,目光却并未聚焦在简宇身上,而是越过他的肩膀,投向亭外那片灰蓝色的天空,仿佛在追溯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只是……提及此事,犹如揭开心头疮疤,痛彻骨髓。”
“起初,”他开始了叙述,语速缓慢,每个字都像是从记忆深处艰难地挖掘出来,“曹贼虽如豺狼,屡犯我境,然我徐州将士,感念备之微末恩义,皆愿效死。云长、翼德更是昼夜巡防,不敢懈怠。依仗城高池深,百姓同心,虽不能克敌,亦可自保。”
他的语气中透着一丝曾经的笃定,但随即化为苦涩。
“加之……”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转向简宇,带着一种复杂的感激与无奈,“兖州简雪将军,巾帼英豪,用兵如神,其势如利剑悬于曹贼侧后,使其如芒在背,不敢倾力南下。故徐州虽危,犹能苟安。”
这番话,既是对简雪能力的肯定,也巧妙地将自己之前的相对安全,部分归功于简宇一方势力的牵制。
简宇微微颔首,指尖轻轻摩挲着光滑的玉杯边缘,示意他继续,眼神中流露出鼓励和理解。
刘备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而痛苦,仿佛又看到了那决定命运的转折点:“然,天意弄人!前时,淮南袁术,狂妄自大;荆州刘表,亦怀异志。此二贼,不思报国,反联兵西向,欲犯丞相虎威,撼动社稷根本。”
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明显的愤慨:“简雪将军忠勇体国,闻讯即亲率精锐驰援,兖州兵力遂被牵制。曹贼……曹贼何其奸猾歹毒!”
刘备的拳头猛地砸在膝盖上,虽然力道不重,却显出其内心的激愤:“他窥得此千载良机,竟尽起青州虎狼之师,不顾后方空虚,悍然全力南扑,势若泰山压顶,雷霆万钧!”
“备自是不肯将徐州拱手相让,尽起麾下之兵,于下邳城外与曹贼对峙。将士用命,云长、翼德身先士卒,初时战线胶着,并未显败象。可谁曾想……”刘备的声音陡然变得哽咽,带着难以置信的悲怆,“那淮南袁术,无耻之尤!竟背信弃义,不顾与丞相大军对峙之压力,分遣大将乐就、张勋等,引数万之众,北上直插我徐州腹地!曹贼在北,袁术在南,两路夹攻,我军首尾难顾,粮道几绝,形势……形势瞬间崩坏,如山之倾!”
他再次停顿,大口喘息着,仿佛那日的窒息感再次袭来。他伸手去拿酒杯,却发现杯已空,简宇默不作声地再次为他斟满。刘备感激地看了一眼简宇,双手捧起酒杯,却没有喝,只是用它冰冷的杯壁熨帖着自己滚烫的额头。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刘备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自责,“就在这生死存亡之际,我三弟翼德……唉!翼德性情刚烈如火,眼里容不得沙子。因军中琐事,与镇守徐州西门的曹豹将军发生激烈争执。翼德言语冲撞,辱及曹豹,那曹豹……那曹豹竟是个心胸狭隘、毫无气节的小人!”
他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他怀恨在心,竟暗中与曹操勾结,趁夜……趁夜打开了西门!”
说到此处,刘备猛地闭上双眼,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苍白如纸,仿佛正亲身经历那地狱般的夜晚。
“火光……到处都是火光!喊杀声、哭嚎声……等我与云长得知变故,率亲兵拼命赶回时,下邳城已是一片混乱!翼德虽在乱军中寻到曹豹,怒斩此獠,枭其首级,然……然城门已失,大势已去!曹军铁骑如潮水般涌入,见人就杀,逢屋便烧……我……我眼睁睁看着城池陷落,看着追随我的将士一个个倒下,看着无辜百姓流离失所……” 他睁开眼,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沿着饱经风霜的脸颊滑落,“备无能!备愧对徐州军民!不得已……只得在云长、翼德拼死护卫下,收拢残兵,携老弱妇孺,冒死突围……一路颠沛流离,几经生死,幸得天怜,得遇简雪将军仁义,允我残部暂栖东郡,方能……方能苟全性命,得以来到长安,觐见丞相天颜……”
言毕,刘备已是泣不成声,伏在石案上,肩膀剧烈耸动。
简宇全程凝神静听,面色随着刘备的叙述而不断变化。当听到袁术、刘表的进攻竟成为徐州崩盘的导火索时,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有愕然,有恍然,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宿命感。
他原本视作癣疥之疾的一场边境冲突,竟在遥远的东方引发了如此剧烈的风暴,最终将这位曾与他并肩的“英雄”送到了自己麾下。这其中的因果链条,让他暗自心惊,也让他对“势”的微妙有了更深的理解。
“砰!” 简宇猛地一掌拍在石案上,力道之大,让杯盘都跳了起来,酒水溅出。他脸上瞬间布满怒容,须发似乎都微微张开,厉声道:“可恶!可恨!袁术逆贼,跳梁小丑!刘表庸碌,为虎作伥!还有那曹豹,卖主求荣,猪狗不如!玄德兄,此非兄之过,实乃群小环伺,天不佑善啊!” 他的愤怒显得如此真实而强烈,充满了对刘备的同情和对敌人的憎恶。
他倏地站起身,绕过石案,走到刘备身边,并未虚扶,而是用力地、紧紧地握住了刘备因哭泣而颤抖的双肩,声音沉痛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玄德兄!切莫再自责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今日你既来到长安,便是苍天将你送回某身边!往事如烟,徒悲无益!从今往后,长安便是你的家!你且在此安心住下,好生休养,抚慰将士。待我整顿兵马,积蓄粮草,时机一到,宇必亲率大军,以兄台为先锋,东出兖豫,扫荡不臣!必斩曹操、袁术之首级,以祭奠徐州军民在天之灵,为兄雪此深仇大恨!”
这番话,如同洪钟大吕,既给予了最强的情感慰藉,又描绘了一个充满复仇快意的未来图景,极大地满足了刘备此刻的心理需求。
刘备闻言,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中,看到简宇眼中那“真挚”的怒火和“坚定”的承诺。他挣扎着要起身行大礼,声音哽咽得几乎难以成句:“丞相!丞相……如此恩义,堪比再生!备……备此生此世,愿为丞相牵马坠镫,以报厚恩于万一!”
简宇再次用力按住他,不让他起身,语气转为温和却不容拒绝:“玄德兄言重了!你我之间,何须如此!来,再饮一杯,愿从此否极泰来!”
两人又对饮一杯。随后,简宇不再提及沉重话题,转而问起刘备部曲的安置细节,家眷是否安顿妥当,可有短缺之物,关怀备至,如同一位体贴入微的兄长。
见刘备面露倦容,眼神也有些涣散,简宇便适时地结束了这场耗神的长谈:“玄德兄今日心绪激动,又饮了不少酒,想必乏了。不如先回芳林苑好生歇息。我已吩咐下去,一应所需,尽皆满足。来日方长,你我兄弟把臂同游,畅谈天下之日正多。”
刘备感激涕零,再三拜谢方才告辞。简宇亲自将他送出亭子,执手相伴,一直送到水榭回廊的入口。看着关羽、张飞立刻迎上前,如同最忠诚的护卫,一左一右将刘备护在中间,缓缓离去。刘备甚至回头,又对简宇拱手作别,眼中泪光未干。
直到三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层叠的亭台楼阁之后,简宇脸上那温暖、同情、义愤填膺的表情才如同潮水般退去。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依旧保持高度警惕的典韦和夏侯轻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颔首。
他独自踱步回到亭中,并未立刻离开,而是负手立于栏边,望着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水面。秋风掠过,吹动他玄色的袍角,也吹散了石案上残留的酒气。他的眼神深邃如潭,映着波光,却无人能窥见其下翻涌的思绪。
简宇独立亭中,凭栏远眺。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如同褪色的金箔,黏着在西边天际,将水面染成一片朦胧的紫赭色。方才与刘备那场情感充沛的对话,像一场精心排演的戏剧,此刻落幕,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悲愤、同情与承诺交织的余韵。他微微阖眼,感受着秋日晚风带来的凉意,试图让有些疲惫的头脑清醒过来。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凉的玉石栏杆,发出细微的、几不可闻的嗒嗒声。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这水榭,返回那堆满文书的书房时,一阵不同于寻常侍卫巡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九曲回廊的木板上。这脚步声扎实而略显急促,却又在接近亭子时刻意放轻,带着一种犹豫与恭敬交织的意味。
简宇并未立刻回头,但身形微微一顿,敲击栏杆的手指停了下来。他能听出来者是谁——那种带着淮泗口音、中气十足又努力克制的步调,属于雷绪,那个被他箭术折服、硬要拜师的原袁术部将。
果然,片刻后,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影出现在亭口的光影交界处。雷绪约莫二十上下,一身便于骑射的赭色窄袖劲装,腰挎胡刀,古铜色的脸庞在暮色中显得轮廓分明,额角还有一道淡淡的箭疤,为他平添几分悍勇之气。他见到简宇的背影,立刻停下脚步,抱拳躬身,声音洪亮却压低了三分,带着武人特有的直率与对上位者的敬畏:“末将雷绪,参见丞相!”
简宇缓缓转过身,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仿佛刚从沉思中被唤醒:“原来是你啊,不必多礼。”
他目光扫过雷绪背后的长弓和箭囊,语气轻松地问道:“此时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可是箭术上又遇到了疑难?” 他记得上次指点雷绪“流星赶月”的连珠箭技巧时,这汉子眼中迸发出的炽热光芒。
雷绪直起身,黝黑的脸上竟泛起一丝与他气质不符的窘迫红晕,他下意识地搓了搓因常年拉弓而布满厚茧的手指,老实巴交地回答:“回丞相,末将……末将确是为箭术而来。近日苦练丞相所授的‘心眼’之法,闭目感气,自觉略有小成,可一旦开弓,总觉得箭出之时,那股‘意’便散了,难以贯穿始终。故……故想厚颜再向丞相请教。”
他说话时,眼神却不自觉地飞快瞥了一眼亭内石案上尚未撤去的酒具,尤其是那只属于刘备的、还残留着些许酒液的玉杯,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随即又迅速垂下,盯着自己的靴尖。
简宇何等人物,察言观色已成本能。雷绪那瞬间的视线游移、语气中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以及那份与讨教箭术不甚相符的紧张感,都未能逃过他的眼睛。他心中微动,表面却不动声色,依旧温和道:“哦?‘心眼’之法最重心神合一,欲速则不达。你能察觉此节,已是难得。此事不急,且先……”
他话音未落,雷绪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一般,猛地抬起头,打断了简宇的话。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那双惯于瞄准的锐利眼睛此刻充满了挣扎与决断:“丞相!末将……末将方才过来时,恰逢左将军从亭中离去,末将不敢贸然上前打扰,便……便在那边的紫藤花架下等候了片刻……”
他伸手指了指回廊的一处阴影:“因此……无意中……听到了丞相与左将军谈及的一些话。” 他停顿了一下,喉结滚动,似乎在艰难地吞咽着口水,目光紧紧盯着简宇,观察着丞相的反应,“是关于……徐州失陷,还有……袁术出兵之事。”
简宇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澜,但面容依旧平静如水,只是微微颔首,用鼓励的语气轻轻“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他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轻轻呷了一口,动作从容,仿佛只是在聆听一件寻常公务。
雷绪见简宇并未露出不悦之色,反而鼓励自己,仿佛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鼓起全身的勇气,上前一步,拉近了与简宇的距离。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变成了一种急促的气音,在渐起的晚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又神秘:“丞相!末将有一言,憋在心里许久,如同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只是……此事牵连甚广,关乎……关乎曹阿瞒和袁公路,末将……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的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显示出内心的极度紧张。
简宇看着他这副模样,心知必有极其重要的隐情。他放下茶杯,脸上温和的笑意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稳而威严的神情。
他目光直视雷绪,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能给予人无限的信心:“雷将军,你既弃暗投明,归于我麾下,便是我简宇可以托付心腹之人。宇向来赏罚分明,尤重忠诚敢言之士。有何话语,但说无妨,纵使惊世骇俗,亦恕你无罪。此处唯有你我,但讲无妨。” 这既是保证,也是命令。
得到简宇如此明确的鼓励和保证,雷绪仿佛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他再次警惕地环顾四周,暮色渐浓,水波不兴,典韦如铁塔般守在外围,夏侯轻衣的身影隐在更远处的柳荫下,亭畔确实再无六耳。
他这才将身体又向前倾了倾,几乎要凑到简宇耳边,用极低极快的声音,急切地说道:“丞相!末将不敢隐瞒!末将先前在袁术麾下效力时,曾担任宫门巡值校尉,见过许多往来人物。就在……就在袁术与那刘表联兵西犯丞相您之前,大概……大概不到半个月的光景,末将亲眼所见,有使者持曹操的符节,秘密入府,求见袁术!”
简宇原本平稳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杯沿与托盘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磕碰声。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
雷绪并未察觉这细微的变化,他完全沉浸在自己带来的惊人消息中,语速越发急促:“那使者与袁术在密室中谈了足有一个多时辰!后来……等到末将交班之后,与一个同在袁术身边当值的同乡喝酒,他当时酒醉后失言,说那曹操使者,是来游说袁术,请他出兵进攻豫州,并……趁机攻打徐州,至少也要牵制徐州兵力!曹操那边许诺,只要袁术应允出兵,他愿提供一批军资!那同乡还说,袁术当时颇为意动,似乎……似乎还与那使者讨价还价了一番!”
“咔嚓!”
一声脆响,并非来自外界,而是简宇脑海中仿佛有某种东西断裂的声音!正是:
雷绪直言破迷障,乾云心惊拨云雾。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