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愁涧的黎明来得格外迟,浓重的秋雾如同乳白色的幔帐,将山峦、营寨、乃至人的身影都吞噬其中,只留下模糊的轮廓和压抑的寂静。
在这片天然的帷幕掩护下,鹰愁涧西侧一处极为隐蔽的隘口,五百条黑影如同凝固的雕塑,静静地矗立在弥漫的雾气里。人人身着深色劲装,外罩御寒的杂色皮袄,兵刃用布条缠裹,马匹衔枚,蹄子也用厚布包裹。没有旗帜,没有喧哗,只有偶尔因寒冷而喷出的微弱白气,以及战马不耐的轻微响鼻。
林冲一身黑色劲装,外罩一件半旧青色斗篷,丈八蛇矛用厚厚的油布包裹,斜挎在身后。他面容沉静如水,目光如同淬火的寒星,缓缓扫过眼前这五百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这些都是卢俊义和朱武从各营精心挑选出的悍卒,大多经历过真定府血战,身上带着伤疤,眼中沉淀着血与火的痕迹,此刻却都燃烧着一种近乎死寂的决然。
关胜站在林冲身侧,同样是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裤,外面罩着那件带来时的斗篷,兜帽拉起,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刚硬的下巴和一双眼角微微上挑的丹凤眼,眼神锐利如刀,审视着这支即将踏上生死之路的队伍。
我站在隘口旁的一块巨石上,伤势让我无法亲自前往,只能在此送行。卢俊义和吴用站在我身旁,脸色凝重。安道全带着几名医护营的人,最后一次检查着队伍中几名伤势未愈却坚持要去的弟兄的状况。
“诸位兄弟,”林冲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浓雾,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此去何为,想必都已清楚。九死一生,前路难测。若有不愿者,此刻退出,无人会怪罪。”
队伍一片死寂,无人动弹,唯有目光更加坚定。
林冲点了点头,不再多言,猛地一挥手。
“出发!”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壮行酒。五百死士如同得到指令的幽灵,沉默地牵动缰绳,两人一列,依次牵马钻入浓雾深处,踏上了那条由关胜指引的、地图上未曾标注的隐秘小路。
我和卢俊义、吴用站在隘口,直到最后一名弟兄的身影被浓雾彻底吞没,再也听不到任何马蹄和脚步声,依旧久久伫立。
“但愿苍天庇佑……”卢俊义望着白茫茫的远方,喃喃低语。
吴用轻摇羽扇,眼神深邃:“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林教头沉稳,关胜……兄台机变,当有一线生机。”
我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伤口在清晨的寒雾中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那颗悬在半空的心。
……
林冲和关胜率领的五百人,如同滴入大海的墨点,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太行山莽莽苍苍的群峰之中。
关胜所指的小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野兽踩出的踪迹,或是干涸的雨季河床。许多地方需要下马牵行,甚至攀爬。怪石嶙峋,荆棘密布,稍有不慎便会失足坠崖。
但无人抱怨,无人掉队。所有人都明白,这条路的尽头,关乎着身后数万弟兄的生死。
林冲走在队伍最前,与关胜并肩而行。关胜对这条路似乎极为熟悉,总能提前指出险要之处,避开可能的滑坡和沼泽。他沉默寡言,大部分时间都在观察地形和倾听周围的动静,那双丹凤眼在兜帽的阴影下,闪烁着警惕的光芒。
“关兄对此地如此熟悉,莫非此前常在此行走?”一次短暂休息时,林冲忍不住低声问道。
关胜正用一块粗布擦拭着手中的一口朴刀(为掩人耳目,未带青龙偃月刀),闻言动作微微一顿,淡淡道:“隐居数年,无所事事,便在这太行山中四处游荡,聊以度日,倒也记下了几条鸟道。”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林冲却能感受到那平淡语气下隐藏的落寞与不甘。一代名将,落得隐居山野,与草木同朽,其中辛酸,不足为外人道。
“真定府之事,关兄可知晓?”林冲换了个话题。
关胜目光一凝,点了点头,声音低沉了几分:“略有耳闻。武松兄弟……真豪杰也。”他顿了顿,看向林冲,“林教头当年八十万禁军教头,枪棒无双,亦是人中龙凤。可惜,朝廷昏暗,奸佞当道,致使英雄无用武之地,反倒是我等‘草寇’,在这国难之际,不得不挺身而出,血染沙场。”
他话语中带着浓浓的嘲讽与悲凉。林冲闻言,亦是默然。他想起自己被高俅陷害,家破人亡,被迫雪夜上梁山的往事,心中百感交集。两人虽经历不同,但那份对朝廷的失望与愤懑,却是相通的。
“所以,此番绝不能让童贯、王彦之流的阴谋得逞!”林冲握紧了拳,眼中闪过厉色,“这大宋江山可以不要,但这华夏脊梁,不能断送在这等宵小手中!”
关胜深深看了林冲一眼,颔首道:“正当如此。”
休整片刻,队伍再次启程。越是远离鹰愁涧,空气中的紧张感便越是浓重。他们需要绕过王彦势力范围的边缘,随时可能遭遇巡逻的哨探。
果然,在第二日午后,队伍行进至一处名为“鬼见愁”的险要峡谷时,前方斥候传来讯号——发现王彦军巡逻队,约三十人,正沿着谷底小道巡逻,即将与他们的路线交叉!
“隐蔽!”林冲立刻下令。
五百人迅速散入两侧密林和岩石之后,屏息凝神,连战马都被安抚住,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谷底,那队巡逻兵懒散地走着,盔甲歪斜,武器随意扛在肩上,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显然并未料到会在这等偏僻之地遇到敌人。
林冲和关胜伏在一块巨岩后,透过缝隙观察着下面的情况。
“可否绕行?”林冲低声道。时间紧迫,他们耽搁不起。
关胜仔细观察了一下地形,缓缓摇头:“此谷是必经之路,绕行需多耗一日,且风险更大。”
“那就……”林冲眼中寒光一闪,做了个抹喉的手势。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绝不能留活口走漏消息。
关胜点了点头。
林冲立刻对身旁几名擅长弓弩和潜行的手下打了个手势。那几人会意,如同灵猿般悄无声息地向下潜去,借助岩石和灌木的掩护,迅速接近那队巡逻兵。
谷底的巡逻兵毫无察觉,依旧慢悠悠地走着。
突然!
“咻咻咻——!”
数支弩箭从不同角度破空而出,精准地射入了巡逻兵的后心、咽喉等要害!
“呃……”
短促的惨叫和闷哼声响起,大部分巡逻兵瞬间毙命!只有两名走在最后、反应稍快的士兵侥幸未被射中要害,惊恐地想要大叫示警!
但两道黑影已然如同鬼魅般扑到他们身后!寒光一闪,两名士兵的喉咙被利刃割开,鲜血汩汩涌出,软软倒地。
从发动袭击到结束,不过短短十几个呼吸的时间。三十名巡逻兵,无一生还。
“清理痕迹,尸体拖入密林深处掩埋!”林冲下令。
手下人迅速行动,将尸体拖走,用泥土和落叶掩盖血迹。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显是精锐。
队伍再次无声地汇合,迅速穿过峡谷,将这段插曲抛在身后。只是每个人的眼神,都更加冰冷了几分。他们知道,从现在起,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手上已然沾了血,再无回头路。
关胜看着手下人熟练的处理现场,又看了看面色如常、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小事的林冲,心中暗叹:这支梁山残部,历经血火淬炼,确已成了一支真正的铁血之师,与当年梁山泊时,又有所不同了。
他抬头望向栾城的方向,目光穿透重重山峦。
更凶险的,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