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长沙府,吴军假都。
雪霁云消,又是一年春三月。自去年腊月起,大雪断断续续未曾停过,校场的积雪清了一次又覆盖一次,营帐之间的篝火从未停止燃烧。
夕阳将暮色沉沉拉开一道接续天边的布帘,营地栅栏外的烂泥中,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一朵淡黄色的花儿来。
方瑜看着这景象,突然就有一种前尘往事被勾起的沉重感。也忽然在心底涌起一句诗来: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投身吴军已有两年多,不知不觉间长须都到了胸膛处。
若说建功立业,那点儿功绩自然是提不得的;若说征战杀伐,也不过屠戮了几十个宁军士卒,放在之前他们甚至是自己的同僚。
前几日在营外荒丘,用三杯薄酒祭奠了何三。一想起这个率真的汉子,方瑜就忍不住想哭出声来。
他的抚恤至今都在自己胸口的内兜里,预料着哪一天打到了河北何三老家,请他乡里人为他树一座衣冠冢也是好的。
最好能立块碑,但碑上写什么呢?
忽的刮来一阵风,还是带着些凉意,让方瑜的思绪骤然回转。
已是从忠诚大宁的家族脱离,辗转到了吴军奋勇杀敌,若是真的再回去,那算个什么呢?
湘江水没有回应,滚滚北流汇入长江。
“嘿,方瑜小子,撅着腚瞅啥呢?莫不是想婆娘了?”一道浑厚的嗓音自身后亮起。
方瑜赶忙转换了一下情绪,回过身乐呵呵地面对来人,“刘大哥,没干啥,俺就是看看营外景色。”
来人正是方瑜新近认识的「百人长」刘金尚,与他同在吴军湘云水师兵团。
“俺看这江南春景,郁郁葱葱,花开草绿,俺家乡没这么早呢。”
“哈哈哈!”刘金尚大笑,一把搂住方瑜的脖子,亲热地摇晃着,“想家就直说!扭扭捏捏像个娘们!走,哥哥带你开开眼去!听说没?长沙城里头,来了个了不得的人物!”
“哦?”方瑜被勒得有点喘不过气,勉强应道,“啥大人物?莫非是宁廷又派了哪个大员来督战?”
“督战?呸!”
刘金尚啐了一口,脸上却堆起男人间心照不宣的促狭笑意,声音压低了,带着神秘,
“是个娘们!绝世美人!苗疆来的圣女!啧啧,那身段,那脸蛋……听说世子爷都亲自跑了好几趟,才把人给请动了,这会儿就在咱们大营里呢!”
苗疆圣女?方瑜心头莫名一跳。
「吴王」吴一波最初扯旗造反,能迅速席卷西南数省,苗疆各部洞主、土司统领下的蛮兵,那悍不畏死的冲杀,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可随着吴军地盘越来越大,攻城略地,渐渐有了“王师”的模样,这些蛮兵剽悍却也散漫、甚至近乎野蛮的行事风格,便成了扎在肉里的刺。
军纪、劫掠、屠戮……冲突日渐增多。这位在这个微妙时刻被王世子吴三折“请”来的苗疆圣女,分量之重,不言而喻。
“圣女?苗疆的?”方瑜下意识重复了一句,目光不由得投向营盘中心那片戒备格外森严的牛皮大帐群落。
暮色四合,那里已燃起了通明的灯火,隐约可见甲士肃立的身影。
“可不嘛!”刘金尚咂咂嘴,“听说姓周,名彬月,啧啧,连名字都透着股仙气儿!走走走,指不定能远远瞅上一眼!”
他不由分说,拖着方瑜就往中军大营方向凑去。
此刻,中军大营深处,一间特意辟出的、燃着宁神香料的密室之内,气氛却与外间士兵的躁动截然不同。
烛光柔和,映照着端坐主位的一位女子。
她身着一袭素白与靛蓝交织的苗锦衣裙,繁复而神秘的纹样自领口袖边蔓延而下。
头上并未佩戴沉重的银冠,只松松挽了个髻,斜插一支通体翠绿欲滴的玉簪,簪头雕琢成含苞欲放的山茶花模样。
她面容并非绝色倾城,却有一种山间幽兰般的沉静与疏离,肌肤细腻如新雪,眉眼间蕴着一种阅尽世情后的通透与深邃。
这便是苗疆三省——湖南、贵州、广西——地位最为尊崇的圣女,周彬月。
她的来历,在吴军高层并非秘密。其父周廷,乃大宁致仕的「都察院右都御史」,清名素着。
她自小便被送往湘西深处,跟随大巫修习秘术,天赋异禀,年岁渐长,其沟通天地、抚慰人心的能力愈发强大,在苗疆各部中威望日隆,几近一呼百应。
此次前来长沙,与其说是应王世子吴三折之“请”,不如说是迫于吴军日益膨胀的压力,不得不为苗疆百万生民,走上这一遭。
吴一波本人,这位已显露出枭雄气象的「吴王」,在今日短暂的礼节性拜会中,已明确表达了吴军对苗疆力量的需求与掌控的决心。周彬月应对得体,言语温婉,却滴水不漏。
最终,她只提了一个要求:
“烦请王上,允我与诸葛先生一晤。”
此刻,坐在周彬月对面的,正是吴王麾下首席谋士,掌管钱粮、律令、乃至诸多军机要务的「中军都督」诸葛明华。
他颌下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身着藏青色儒衫,看似文弱,眼神却锋利异常,带着不动声色的威压和若有若无的笑意。
密室之内,只有两人。
空气仿佛凝固的琥珀,沉静得能听到烛火灯芯偶尔的轻微爆响。
诸葛明华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指腹缓缓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打破了沉默:
“圣女远道而来,一路辛苦。王上心系军务,未能久陪,特命明华聆听圣女高见。不知圣女有何教我?”
他的声音平缓,听不出情绪,开门见山,点明了此会并非私人叙旧,而是关乎吴军与苗疆未来的正式交涉。
周彬月微微颔首,姿态优雅从容,声音如同山涧清泉,清澈而带着一丝凉意:
“诸葛先生言重了。彬月一介山野女子,何敢言教?今日求见先生,只为心中一点疑虑,想求一个明白。”
她抬起眼帘,目光平静地迎向诸葛明华深邃的眸子,“敢问先生,「吴王」欲置我苗疆勇士于何地?”
问题直接得近乎尖锐,像一柄出鞘的苗刀,瞬间划破了温和的表象。
诸葛明华摩挲杯壁的手指微微一顿,脸上却依旧波澜不惊:
“圣女何出此言?苗疆勇士骁勇善战,为我吴军立下赫赫战功,王上心中感念,三军将士亦是钦佩。其地位,自然一如从前,为我吴军开疆拓土之锋锐。”
“一如从前?”周彬月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讽意,
“先生智谋冠绝当世,当知此一时,彼一时。昔日吴军初举义旗,困守西南一隅,百废待兴。
我苗疆各部洞主感念王上驱逐宁廷苛政、解我生民倒悬之德,倾力相助,勇士们抛头颅洒热血,为的是一个‘义’字,为的是我苗疆能得一方安宁净土。
彼时,王上与我等,同仇敌忾,不分彼此。”
她的语速不急不缓,每一个字却都清晰有力,敲打在寂静的密室里。
“然则如今,”周彬月话锋一转,声音依旧清越,却陡然多了一份沉凝的压迫感,
“「吴王」已据有半壁江山,称王建制,号令森严。三军将士,皆有等次职衔,行伍分明,赏罚有度。
粮秣辎重,自有各司衙门调拨。攻城掠地,自有水师步军骑兵良将锐卒。
我苗疆勇士,悍勇依旧,却为何在先生所颁《吴军新律》之中,被冠以‘蛮兵’之名?其营伍,为何被单独划出,置于各汉人营地之外?其行事,为何屡屡被斥为‘不遵法度’、‘劫掠扰民’?其功勋,为何在叙功簿上,常常被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一连串的诘问,如同冰冷的箭矢,直指核心。
烛光下,周彬月的眼眸清澈见底,映着跳动的火焰,却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整个苗疆的沉默与审视。
诸葛明华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眸子里光芒锐利了几分。他放下茶盏,发出轻微的一声脆响。
“圣女所虑,明华明白。”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新律》所定,非为歧视,实乃整肃军纪、号令统一之必须。
大吴欲成大业,问鼎中原,非有钢铁纪律不可。昔日为求存,或有疏漏,情非得已。
今时不同往日,若仍纵容各行其是,劫掠成风,军纪涣散,则民心尽失,何以立国?何以服天下?”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周彬月:
“至于‘蛮兵’之称,不过是因俗就简,便于区分各部族源,便于调遣安置。其功勋,自有考功专职秉公记录,断无轻慢之理。
圣女所言‘置于营地之外’,更属误解。苗疆勇士自成体系,有其独特的战法与信仰,若强行打散编入各营,反失其长,不利作战。此乃权宜之计,亦是保全之策。”
“保全?”周彬月轻轻重复了这两个字,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先生所谓的保全,便是让我苗疆勇士,永远做那攻城拔寨时冲在最前、伤亡最重,城破之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人瓜分府库、占据良田,甚至因争抢些许战利品而被冠以‘劫掠’之名,轻则鞭笞,重则枭首示众的锋刃吗?”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线,清越中带着金石之音:
“先生可知,数月前宜昌府城破,我黑石峒勇士先登,死伤过半!然破城之后,宜昌府库银、粮仓钥匙,尽归「荆襄兵团总兵」林灿所辖亲兵掌控。
我勇士欲取些许伤药,竟被斥为‘哄抢军资’,当场格杀三人!此事,先生可知?考功职员的功劳簿上,可曾记下那先登勇士的姓名?可曾抚恤那被格杀者的孤儿寡母?”
密室内空气瞬间凝滞。烛火不安地跳动了一下,在诸葛明华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他放在膝上的手,手指不易察觉地蜷缩了一下。
宜昌之事,他当然知晓。那「荆襄兵团总兵」林灿,自吴军起兵起即素来骄横。
此事报到他林灿案头时,正值大军向荆襄挺进的关键时刻,为稳定军心,他以“战时从权,不宜深究”压了下去,只申饬了亲兵几句。
他没想到,这位深居苗疆的圣女,消息竟如此灵通,更没想到她会在此刻,如此直接地将这血淋淋的伤疤揭开。
“此事……”诸葛明华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滞涩,“林灿处置失当,王上已有处罚。至于抚恤……考功当有定例。”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定例?”周彬月微微摇头,眼中掠过一丝深沉的悲悯,那是对她那些浴血奋战的族人的悲悯,
“先生口中的定例,抵不过一条人命,更暖不了一个孤儿寡母的心。我苗疆男儿,并非畏死之徒。为心中大义,为家园安宁,马革裹尸,死得其所!
然,死当有名,功当有酬!若死得不明不白,功绩被视若敝履,族人被呼为‘蛮夷’,视若猪狗可欺……
诸葛先生,人心若此寒透,刀锋再利,又如何能心甘情愿为他人驱使?又如何能再信那‘大业’之下,有我苗疆一方‘安宁净土’?”
她的话语,字字如锤,敲打在诸葛明华的心头。
这不是政治上的讨价还价,这是一个族群最核心的尊严诉求。
吴军需要蛮兵的刀锋,却无法容忍这刀锋的“野性”,更不愿给予这刀锋应有的尊重和位置。这矛盾,几乎无解。
“圣女所求,究竟为何?”诸葛明华的声音透出深深的疲惫,他不再绕弯子,直接点破,“是要独立的苗兵营号?更高的粮饷?亦或是裂土封疆之权?”
最后一句,他目光如电,紧紧锁住周彬月。
周彬月迎着他的目光,眼神坦荡澄澈,毫无闪烁,更无半分野心与贪婪。
她缓缓起身,苗锦衣裙在烛光下流淌着静谧的光泽。
“先生多虑了。”她的声音恢复了山泉般的清冽平和,“苗疆所求,从无裂土封疆之野心,更无拥兵自重之妄念。
自蚩尤先祖以降,我苗人世居山林,所求不过‘安宁’二字。安宁耕作,安宁渔猎,安宁祭祀先祖,安宁抚育子孙。”
她走到密室窗前,那里挂着一幅简陋的湘江流域图。纤细的手指,轻轻划过图上那一片连绵起伏、象征着苗疆的翠绿色块。
“彬月此来,只求先生与「吴王」殿下一诺。”她转过身,目光灼灼,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其一,凡苗疆勇士参战之地,其族聚居之所,无论战前战后,皆由我苗疆长老与吴军所派「苗疆宣慰使」共同治理,吴军官吏不得擅行征敛、役使!
其二,苗疆勇士自成营伍,其统领由各部洞公推,经「吴王」认可授职,其营内军纪、赏罚,除叛变投敌等大逆之罪外,由统领依苗疆古规处置,其余各营不得越权干涉!
其三,苗疆勇士战功,与吴军各营一体叙录,不得歧视克扣!其伤亡抚恤,亦与吴军士卒同例,且必须由其本族长老或指定头人亲手发放至遗属手中,确保一文一钱,皆能落到实处!”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此三事若允,苗疆勇士仍为王上前驱,刀山火海,万死不辞!若吴军视我等为可随意驱使、可任意践踏的异类蛮夷……诸葛先生,”
周彬月的目光陡然变得无比深邃,如同寒潭,隐隐有碧色幽光流转,密室内的烛火似乎都随之暗淡了一瞬,
“苗疆十万大山,亦可为十万壁垒。我族勇士的血,可以为义而流,亦可为家而洒。何去何从,请先生,代王上,慎思之。”
密室内,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呜咽的夜风,仿佛在应和着圣女话语中那份沉甸甸的、不容轻侮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