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八,夜,周天不见月,云遮雾绕。
一队十来人的先锋探子纵马衔枚缓速通过林中小道,枯死的荆棘却依然刺伤腿脚,疼痛暂时忍得,只默然前行。
不远处,正是西南第一城,成都。
在队列的后方五里处,陈着近一万五千士卒,各自席坐于地,同样不发出任何声响。一名年轻壮硕的着甲身影骑马穿梭于行伍之间,马蹄声穿透浓雾时,杨卫康的指尖正划过剑鞘上的缺口。
那缺口是三日前与吴军在泸州府血战留下的,此刻却成了安抚军心的器物。他停马至中军纛旗下,望着立在那的“靖难讨逆”四字旌旗——金线在火把下泛着冷光,与士卒们的血痂同色。
“弟兄们看这旗角。”杨卫康从马上跃下,扬鞭扯动旗面,惊起夜枭扑棱棱飞向远方深林,“三日前它还沾着泸州逆贼的血。”他从怀里掏出半块硬饼,掰碎分给最近的伤兵,“现在,圣上赐了咱们名分!”
人群里传来窸窸窣窣声,有个独眼老兵仰头捶胸:“将军,诏书说擒吴逆封万户侯,可咱们弟兄的抚恤...”
“抚恤在这!”一队亲兵赶着车队来到近前,杨卫康猛地掀开身后马车篷布。三十口樟木箱里银锭堆叠如雪,每块都烙着“内帑”朱印——这是前些日子奇袭吴军粮道所获。
“等拿下成都,奏报朝廷,每人再加十亩家乡永业田!”他挺直站立,拔剑劈向车板,垫在木箱下的麻袋流下许多腐米,“但要是让胡好那厮断了咱们北上之路,这些就是清明诸位和我的祭粮!”
不多时,探子回报已与城内沟通完毕,杨卫康迅速整备甲胄,携亲卫数十人急行成都城下,成都南门吊桥悄然垂落。
「成都将军」上官立德未着甲胄,仅披件褪色的蟒袍。一番识别之后,他盯着杨卫康腰间麻绳扣带,连着腰甲,忽然嗤笑:
“我道是谁,原来是「永安镇守使」杨卫康杨将军,按礼你应当下马跪拜,我乃先帝亲封「开国澜州伯」、当今圣上所拜「成都将军」,你且看着,这白玉金扣腰是先帝赐给我上官家的。”
说罢傲然挺着头颅,胸膛也同样耸起,以尽量展现那腰间的玉带。但身后士卒的火把却照出他袖口磨损的金线,那是多年镇守西南的痕迹。
“末将只知,此刻成都粮仓的耗子都比守军壮实。”
杨卫康同样不在话语上落下风,斗嘴罢,匆匆下马颔首,算是行了礼节,而后抛去枚铜符,符上“剑阁”二字已生绿锈,“「川北兵备道」胡好半月前就私放吴军入米仓道,并严加防守出川北上各关隘,伯爷的八百里加急,怕是一封都没出川吧?”
城垛传来弩机轻响,上官立德抬手止住暗处的亲卫,轻抚长须:“本爵府中三子,长子被特设司以延误军机治罪腰斩于永安,次子困在辽东战场苦战勾勾丽,三子方才一岁,啼哭于襁褓。”他猛地扯开衣襟,心口疤痕形如箭簇,“这箭毒是早年征战替太祖皇帝挡的,如今每逢阴雨便如万蚁噬心。”
杨卫康见得这场面,也不再敢于丝毫不敬,连忙命身后亲兵一同单膝跪地,叩见上官立德。
“杨大人无需试探老夫的忠心了。”上官立德重新收束好衣襟,“老夫一生戎马,是想死在这四川的,当今圣上功过暂且不由老夫来论,但你杨将军打着靖难讨逆的旗号,却辗转腾挪只想北上永安清君侧,君上的侧位岂容你来随意清理——”
上官立德顿了一顿,似乎有些气力不足:“听老夫一句劝,为民是好事、为国是好事,为君同样是好事,但事情有事情应当的做法,你浑有一身武艺,也带的一手好兵,就当为朝廷利器,斩除奸佞逆贼。”
轻微的咳嗽声从这位开国将军嘴中传来,“莫去永安了,天下之大,哪处有逆贼就去哪处吧,老夫会为你在朝中周旋。”
自是再也相顾无言。
蓦的,雾中传来马匹嘶鸣,城门大开,上官立德亲兵押来十车军械。精钢箭簇撞在包铁车辕上,浑重又脆,传播极远。
“三千张神臂弩,助杨将军借道北上。至于粮草,将军只管前行,只要这成都一日在,老夫定当竭力。”
……
破晓天,杨卫康中军帐灯影幢幢。
参军主事捧着川北地形图,声音发涩:“胡好麾下近年来已囤积三万精兵,尽数藏在阴平古道,不得成都号令。若强攻……”
“谁说我要攻?”杨卫康伸出手来,用毛笔圈住摩天岭,“佯攻而偷渡,才能最大程度减少伤亡。”
他摘下头盔,捧起昨夜上官立德代朝廷授予其的「讨逆将军」印信,露出鬓角新添的白发,“放出风声,就说本将要屠尽北川寨子为弟兄报仇。”
帐外嘈杂声中,忽然滚进个血人,众人还来不及做防守姿态,就发现他已经几乎没了生气。那人咽气前死死攥住杨卫康战靴,从喉管吐出粒蜡丸。火漆封印上是李航的私章——“川北,半月,拖延,三府为报。”
“「临安公」要将军在北川一地拖住胡好半月,待他取了东南半壁,分蜀中三府予将军作封地。”「骑兵校尉」彭毅荣将信笺内容解出来,
“三府之地?”杨卫康实在是气得大笑,单手用力在案上拍击,震得案头令箭簌簌掉落,“当年本将随韩帅平苗,苗人许咱们南疆十二州府之地,尚且被当堂耻笑。”
毫无疑问,这样的联络,只为了满足临安一方自己的利益,杨卫康本来欲意联合「临安公」李航牵制吴军征伐,而后北上整合各地平叛军力,肃清朝堂,如若满足信笺内容,则徘徊川北,各方都乐意。
思虑良久,杨卫康终究是没有命人再去联络临安,而传了军士进账,令其好生厚葬这密使。
命令完毕,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参军主事」已觉颈间微凉,杨卫康的剑锋已抵住他咽喉:“听说你胞弟在胡好帐下当书办?”随即用指尖挑起案头密信,信纸泛着水汽,墨迹已经不可辨识。
“本将一直疑惑,为何去哪地为战,临安也晓得,吴军也晓得,朝廷也晓得,今夜甚至直接冲进了这大帐,思来想去,也就你最为通达各方了。”
“既给胡好通风报信安了吴军心思,又联络临安欲意得利,偏偏还和特设司的暗桩你来我往,平日里却在本将帐下尽忠职守,好一个四面人哇。”剑锋流转之间,一股血线喷涌而出,这中年汉子来不及做任何辩解,就已经倒地而亡。
巳时起了大雾,朦朦胧胧十步外尚且不可清晰而见,中军帐内发生的一切仅局限在场的众人知晓,外头整理军备的士卒丝毫不知。
成都城头,「开国澜州伯、成都将军」上官立德望着北去的烟尘,将杨卫康留下的密信投入烽火台。信纸在烈焰中显出秀丽的字迹:“待末将渡过重关,请伯爷奏请圣上——西南戍军,该换新血了。”
灰烬飘落护城河时,河面浮起几具特设司暗探的尸首,耳后黥印已被烙铁烫毁……
宜昌,前线。
细雨如丝,笼罩着宜昌城外的江岸,滚滚长江水拍打着乌黑的礁石,泛起白沫,似在低语战事的残酷。城头烽火台的狼烟断续升起,混杂着湿冷的雾气,模糊了远处吴军营帐的黑影。
大宁守军驻扎于江岸要塞,土垒与木栅间,士卒们裹着破旧的絮衣,目光呆滞地盯着江面。战马偶尔的嘶鸣和兵刃碰撞的叮当声,是这片死寂中仅有的生气。
大宁「赵王」黄晏,此时化名袁澧,正混迹于巡逻兵中。他身着粗布短甲,腰间别着一柄缺口的短刀,脸上涂了些许泥灰,遮掩了那张与正元帝有三分相似的面容。
昔日锦衣玉带的皇子,如今赤着双脚踩在泥泞的江岸,背负一捆干柴,佝偻着身子,活像个乡野樵夫。唯有那双藏在乱发下的眼眸,偶尔闪过一丝不属于寒门子弟的锐利,似在窥探这乱世的脉络。
“袁兄弟,这柴火可得捆紧了,昨儿老刘头儿就是柴散了,挨了长官一鞭子。”身旁一人低声提醒,声音粗粝却带着几分暖意。
此人名叫彭韫,宜昌本地宗族彭氏旁支出身,年纪三十上下,面庞方正,眉间带着一股江湖草莽的豪气。他身形壮硕,肩扛两捆柴火,步伐却稳健如常。
袁澧低头应了一声,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手中麻绳却越发勒紧。他自幼熟读经史,通晓兵法,然自皇兄即位后,赵王府渐受猜忌,他不得已化名至此,只为探查吴军动向,寻一线翻盘之机。
彭韫的关照,让他既感暖意,又觉几分不安——此人虽粗豪,却心思细腻,几次试探的言语,已让袁澧隐隐察觉对方对自己身份的疑惑。
“彭大哥,多谢提点。”袁澧压低声音,学着本地口音,语气中带了几分憨厚,“我这人笨拙,初来乍到,多亏你照应。”
彭韫哈哈一笑,拍了拍袁澧的肩膀,力道之大让他一个踉跄:“笨拙?袁兄弟,你这手劲儿可不像是庄稼汉的!昨儿巡江时,你一刀劈断那漂来的浮木,啧啧,干净利落,像是练过家子的!”
他顿了顿,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袁澧腰间的短刀,“说吧,兄弟,你这身手,哪学来的?莫不是逃兵?”
袁澧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挠头憨笑:“哪有什么身手,彭大哥莫取笑。我不过是个猎户出身,砍柴劈木惯了,后来入了护镖队,刀法都是野路子。”他有意岔开话题,指向江面,“这吴军藤甲兵,当真那么厉害?听说他们刀枪不入,连轻弩都射不穿。”
彭韫眯眼望向江面,脸色沉了下来:
“厉害?哼,吴逆那帮蛮子,仗着藤甲和地势,硬是把湖南打成了一片焦土。他们不怕刀枪,可怕火攻和水战。咱们守江的弟兄,前些日子用火油烧了他们一艘楼船,逼得吴军退了十里。可惜……”他叹了口气,语气中透着无奈,“对面战力确实非凡,弟兄们只能拿命去填。”
袁澧默然,心中却翻起惊涛骇浪。他曾听宫中密探提及,吴军的藤甲乃是用南方特有的铁藤浸油制成,轻便却坚韧,寻常刀剑难伤,唯有烈焰可破。
然大宁军械多是开国之时封库的那一批,火油更是稀缺,皇上却还在永安大肆修灵池、炼金丹,国库的银子如流水般淌入内帑,内帑的银子再如流水般挥霍,哪还有余力支援前线?
数日后,宜昌守军接急报:川北战事吃紧,吴军恐收编胡好,借道陕锡。宜昌守将当即点兵三千,命副将率队支援,袁澧与彭韫皆被编入此军,随队西行。
行军途中,川蜀山道崎岖,阴雨连绵,队伍在泥泞中艰难跋涉。彭韫依旧豪爽,沿途分发干粮,照顾伤兵,袁澧则默默观察地形,心中盘算如何借此机会接近杨卫康,探明靖难军的真正意图。
夜宿荒山时,彭韫递给袁澧一块烤得焦黄的干饼,低声道:“袁兄弟,你这人,话少,心重。说句实在的,这兵荒马乱的,活一天算一天,别藏着掖着,有啥本事,趁早使出来,保命要紧。”
袁澧接过干饼,目光微动,沉声道:“彭大哥,你我皆是小卒,保命是真,可这仗打下去,朝廷若不振作,咱这命,怕是迟早填进战壕里。”他顿了顿,试探道,“听说杨卫康的靖难军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要北上永安,你觉得……这仗,能成吗?”
彭韫闻言,嚼饼的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压低声音,凑近袁澧:
“袁兄弟,话可不能乱说。杨卫康是条汉子,泸州一战,硬生生从吴军手里夺了三十车银子,士卒都服他。可清君侧?哼,永安那位的龙椅,哪是那么好动的?再说,川北有胡好挡着,朝廷还有特设司的暗桩盯着,杨将军怕是……”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拍了拍袁澧的肩,起身去添柴火。
袁澧望着彭韫的背影,心头微沉。他知晓彭韫虽是宗族子弟,却对朝廷积弊看得透彻,言谈间既有忠义,又隐隐透着对时局的失望。
这等人物,若能为己所用,或许可助他一臂之力,然彭韫的试探也让他警觉——此人看似粗豪,实则心细如发,自己稍有不慎,身份恐将暴露。
不久,援军抵达川北,距摩天岭不足三十里。夜色深重,营地外风声如鬼啸,袁澧与彭韫被派去巡查外围。
山道狭窄,雾气弥漫,二人持火把缓行,耳边尽是草木摇曳的沙沙声。
忽地,彭韫停下脚步,低声道:“袁兄弟,你听,这风里……有杀气。”
袁澧心头一紧,握刀的手微微收紧。
果然,不远处传来细微的弓弦响动,紧接着数道黑影自林间窜出,刀光如雪,直扑二人。
彭韫大喝一声,横刀挡住一记劈砍,吼道:“敌军斥候!袁兄弟,护我左翼!”
袁澧不及多想,短刀出鞘,刀锋划出一道寒芒,将一名黑衣人的手臂斩断。血腥味瞬时弥漫,混着雾气,令人作呕。
激战不过片刻,六名吴军斥候尽数被斩,彭韫喘着粗气,抹去脸上的血迹,盯着袁澧的刀法,眼中闪过一抹异色:“袁兄弟,这刀法……可不像是猎户的野路子。你到底是何人?”
袁澧心知瞒不过,索性直视彭韫,沉声道:“彭大哥,乱世之中,身份何足道哉?若你信我,今日之事,莫要声张。待来日平定吴逆,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的尸首,却见对方穿着似宁军,“这些斥候,恐是胡好的暗桩派来探营的,川北的仗,怕是不简单。”
彭韫沉默片刻,忽而咧嘴一笑,拍了拍袁澧的肩:“好!袁兄弟,我信你!这世道,管你是谁,能杀敌就是兄弟!走,回营报信,胡好的暗桩,咱得让他吃点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