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天的闷雨把曜阳的天压得很低,云像一层厚棉被,城市像被人按着头,喘不上气。街边的梧桐叶子湿漉漉地贴在路面上,出租车的轮胎从上面碾过去,拖出一串水痕。港口的吊机转得有气无力,汽笛声闷在云底,像憋着的叹息。
辰光集团的会议室里,冷气开得足,玻璃墙上不时挂一层薄雾。桌上摆着一张新打印的城区地图,几处地块用红笔圈了出来,旁边标着小字。顾星阑端着咖啡,站在窗前,一边看图一边看雨。他神情很松,像在看一场已经知道结局的球赛。
门被推开,陈易进来,手里夹了两叠文件,肩上还挂着潮。他把文件丢到桌上,开门见山:“陆家动手了。”
顾星阑抬眼:“哪个口子?”
“地产。”陈易把地图向前推了推,指到西港那片:“旧棚改区,天陆置业名义,拿地速度非常快,说要建‘国际会展中心’。批文一昼夜就批下来,值班科室连夜加班,像提前排练过一样。”
顾星阑嗯了一声,像是把“会展中心”四个字在嘴里嚼了嚼:“批得越快,问题越大。”
陈易拉开椅子坐下:“要不要去卡?”
“先别。”顾星阑放下杯子,语气平平,“他们现在要姿态,不要实质。你一拦,他们正好借势炒一波舆论,落话柄给我们。让他们挖。那片地底下压着防洪通道,勘测报告我看过,做地下室必撞线。批文三天内必退。”
“那我安排人盯。”陈易点头,“不出面,不报警,纯观察。”
“再加一条。”顾星阑把笔在地图上点了点,“等他们请媒体到场的时候,再给市政转一份‘群众反映’。不用大,半页纸就行。注意‘群众’两个字要写得温吞一点。”
陈易笑:“明白,‘市民建议’,不叫‘举报’。”
“嗯。”顾星阑看他,“这事不急着赢,要他们自己输。”
“那沈家呢?”陈易翻第二叠文件,“今天上午九点,沈寒的人联系了我们合作的连锁药企,想买仓储权,理由是‘供应链优化’。他们给的价格不低,装修都按他们的标准走。”
“买仓?”顾星阑挑了下眉,“仓不是货,是监管线。”
“我也这么说。”门口传来轻声回答。林安雨进来,外套上的水珠在灯下泛着光,她把伞靠在墙上,走到桌边,“药仓谁来管,写在法规里,不写在人情里。他们要是真懂,就不会选从这里切。”
“所以是试探。”顾星阑点头,“试你会不会松口。”
“那就不松。”林安雨把一张流程单放到桌上,“市监、安检、消防,今天下午两点联合例检。我安排了,按流程走,不针对任何一家。谁碰上,谁配合。”
陈易吹了个口哨:“这节奏好。我去给仓库那边打招呼,别让人情把规矩带歪。”
“打招呼不用强调我们。”顾星阑道,“让流程自己说话。”
“行。”陈易把手机揣回兜,“还有一个——赵煜从老账面上拉了几个人,控了‘百汇商场’的股权,吹风要搞国际品牌入驻,招商部的人已经把宣传语写好了。”
“百汇?”顾星阑笑了一下,“动作倒快,就是看错了图。”
“你是说智能交通通道的改造线?”陈易接上,“正好压他们这块,城建局下周开会,方案一通过,百汇外立面和地面停车场都要动。”
“别提醒。”顾星阑轻轻摆手,“让他们先砸钱进去。装修队一进场,设备一上账,他们就开始心疼。心疼比挨骂管用。”
“懂。”陈易站起,“我去安排人盯现场。”
他刚走到门口,顾星阑又叫住他:“还有,盯媒体,但别发声。必要的时候,给他们一张看不清的远景——机器轰鸣、旗帜飘扬、负责人接受采访,画面越热闹越好。”
陈易回头笑:“热闹越大,摔得越疼。”
午后雨停,云层裂了一条口子,光从缝里漏下来,像手指在桌面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西港的旧棚改区热闹起来。混凝土罐车一辆挨着一辆,塔吊臂在空中慢慢旋转,安全帽来回穿梭。临时搭的彩旗猎猎响,印着“开工大吉”的布条在风里甩成半个圆。两个本地主持人在路边搭了个简易直播架,手机镜头前笑得很职业,说着“新地标”“新窗口”。
陈易站在对面马路,和两个同事靠在护栏边。空气里混着泥土和柴油的味道,工人吃面条的香味从食堂窗口飘出来,和潮气搅在一块儿,逼得人想打喷嚏。
“他们是真上头。”其中一个同事小声说。
“上头才会失手。”陈易掏出手机,拍了两张全景图,发回公司群,“顾总,我这边留证完毕。施工正常,无外力干预。”
信息很快得到回复:“了解,观察媒体到场。”
不到半小时,市政的通知来了,措辞平静:“涉及地下排水系统,暂停施工待核查。”冷静的字眼像把开关,一下子把现场的音量调低。罐车歪在半路,塔吊放慢,工人举着饭盒面面相觑。刚刚还在镜头前谈“愿景”的负责人黑着脸走开,电话打出去又打回来,语气一次比一次硬,最后直接关机。
陈易看够了,收起手机,对身边人说:“走吧,雨快又来了。让他们自己消化。”
消化这件事,最费水。陆家那边当天晚上的会开到十一点,凌晨一点又开一次。消息转来转去,结论只有一个:审。没办法,防洪通道不是哪家想躲就躲的,图纸不是程序员写的,写在地里。
第二天一早,沈家的车停在南港药企仓储中心外。仓库外墙刷得干净,门口地面湿漉漉,刚冲过。门卫亭里挂着风扇,扇叶抖着响,门卫大爷双手抱胸,看着来人,面无表情。
“我们预约了。”带队的顾问微笑,递上证件,“沈先生约了贵公司副总,谈仓储权转让。”
门卫大爷看了一眼,又看了看门上方新挂的横幅——“市监·医药联合抽检进行中,外部人员暂不得入内”。他把证件推回去,语气不软不硬:“例检,等结束。”
“多久?”
“写着呢,两个小时。”
“能不能通融一下?我们不进仓,会议室谈也行。”
“今天会议室借给检查组用。”门卫大爷指了指里面,“你看那边,穿制服的,拿板子的,忙着呢。”
顾问抬眼望过去,几个穿浅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在登记台前翻文件,手里拿着表格,一条一条核对。仓库负责人的笑容有些僵,额头冒汗,嘴里“是”“对”“马上”的频率明显加快。顾问把话收回去,打了个电话:“沈先生,可能要等一会儿。”
电话那头的沈寒声音不快不慢:“嗯,等。”
挂断后,他转头对同事说:“给仓库打水。”
“打给谁?”
“所有人。”沈寒说,“这叫礼貌。”
仓外有阴影一晃,很快又淡了。远处道路另一头,辰光的车停在路边,车上人没下,只隔着玻璃看了一眼就开走。没有人上去嘲讽,没有人停下来拍照。沈家的顾问吸了口气,抬手摸了摸衬衣领子,领口有点勒,汗慢慢往下淌。
两个小时,准确到分钟数。横幅没撤,例检人员走的时候和门卫大爷打了招呼,门卫大爷回了句“辛苦”,抬手把横幅拆下来,折两折,塞到门后。沈家的人得以入内,会议室已经空出来,窗户还开着透风。仓储经理的态度很正:“欢迎沟通,但仓储权涉及监管,流程比较长;您提的价格如果只是反映‘当前利用率’,那可能要再算一遍风险成本。”他说“风险成本”的时候,眼睛望向窗外,似乎在看树叶。顾问点头,笑容不变,内心很清楚——这条路不好走。
下午四点,林安雨回到辰光,把外套搭在椅背上,给自己倒了杯温水。陈易递过去一份简报:“他们在门口站了整整两个小时。”
“嗯。”她喝了口水,淡淡道,“规矩是用来走的,不是用来跳的。”
“跳规矩的,最后都得绕回来。”陈易说。
“绕回来就好。”她看向顾星阑,“我们只需要让全城的人看见,规则对谁都一样。”
“对谁都一样,才叫规则。”顾星阑把笔合上,“沈寒懂,赵煜不懂。”
“说起赵煜,他的百汇商场今天开始拆内墙了。”陈易把手机翻过来,给他们看视频,“施工队进场,门头还挂着‘国际品牌入驻·敬请期待’,现场贴了十张招商海报,红底白字,看着像年前促销。”
“让他贴。”顾星阑笑,“越像越好。”
“城建局那边呢?”林安雨问。
“周五开会。”陈易回答,“大概率通过,方案一走,百汇的停车场就是第一批施工点。赵煜这钱,算是自愿捐给城市建设了。”
“捐给城市,不算亏。”顾星阑把手机还给他,“亏的是眼光。”
晚上七点半,风把云层往南推了一把,城市露出几块亮堂的天。辰光楼顶的风比楼下硬,吹得旗绳啪啪响。陈易拿着一杯热茶,站在护栏边,茶上冒着白气。
“哥,三家都出手了。陆家砸在地上,沈家卡在门口,赵煜往里扔钱。我们接下来,是不是要给点反击?”他说话时眼睛还盯着远处的灯,“我总觉得光看不动手,不像你的节奏。”
“动手。”顾星阑靠在护栏上,眼睛也望着城,“但不是现在。先让他们自己把手伸长一点。”
“怎么伸?”
“明天放个风,匿名渠道,‘地价可能上调’。”顾星阑平静道,“附一张模糊的‘会议纪要截图’,别太清楚,留点糊口子让人猜。”
陈易失笑:“越糊越有人信。”
“对。”顾星阑点头,“他们现在在找理由往里冲。给他们一个。”
“可这风声一出去,半个商圈都得躁。”陈易提醒,“我们要不要给市政打个招呼?”
“市政不需要知道是谁放的。”顾星阑转头看他,“他们只需要知道该怎么回应:‘正在研究’。”
“明白。”陈易吸了口气,笑了一下,“你这脾气,比风还会拐弯。”
“风不会拐弯。”顾星阑说,“人会。”
第二天一早,财经群像沸了锅。有人说“内部消息”,有人说“政策窗口”,有人拿出一张糊得看不清字的图片,说是“议题截图”,标题勉强能辨认出“地价”两个字。消息传着传着,成了“下周就定”。一位地产自媒体发了长文,语气肯定,言之凿凿。评论区里,有人喊“抄底结束”,有人喊“赶紧抢”。
天龙三家几乎同时动作。陆家追加西港投资,提出要把地块扩到临江段,理由是“会展配套要有水”;沈家临时参股一家本地的地产公司,借口“产业协同”;赵煜那边更直接,托人连夜谈下两块城南商用地,一手签,一手付,生怕慢一步。
到傍晚,几处地价被推了三成。踏勘队忙,评估师忙,律师忙,所有人的电话都烫手。有人笑,有人急,有人抄着袖子在走廊里踱步,鞋跟敲在地砖上,打出一串很快的节拍。
陈易把日报扔在桌上,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真上钩了,这速度像抢货一样。陆家的律师都快把打印机烧坏。”
“嗯。”顾星阑翻过报纸,指尖扫过一行小字,“三天。”
“又是三天?”
“市场热度,政策冷却,心理落差。”顾星阑抬眼,“算上人情,很准。”
第三天一早,市政的回应出了——八个字:“不实传言,勿信勿传。”配了一段简短说明,措辞克制。下午,省里发了条行业动态,语意更平:“稳”。消息像雨后的风,先把灰吹起来,又自然落下去。热度散得很快,像刚翻滚的水盖上了盖子。
热度散了,账还在。陆家扩地的申请因此要重走程序,时间一拉,利息一涨;沈家的参股计划卡在审计环节,底价谈不拢,上面又催“合规证明”;赵煜两块商用地里,有一块原来签的业主突然后悔,要求加价,理由直白:“你们上周不是说地价要涨吗?”
赵煜骂街,把手机摔在沙发上,烟点了又灭,灭了又点。跟他一起去的副手小声说:“赵总,要不……撤一块?”
“撤个屁。”赵煜红着眼,“撤就输了。”
副手不敢吭气,心里想的是——现在不输,以后也要输,只是输在哪天的问题。
当晚,财经周刊做了个封面,《曜阳商圈的三天》。封图是三张叠在一起的工地图、一条红线、一截拆掉的墙。标题下的副标很平:“城市要稳。”
陈易把杂志丢到茶几上,半开玩笑:“这算不算你写的软文?”
“不是。”顾星阑说,“这是城写的。”
“陆逸凡会怎么想?”
“会想‘谁在背后’。”顾星阑低头把杯子挪正,“但他很快会意识到——不是某个人,是一套流程。他最怕的不是我们,是这座城市已经开始自己跑。”
“沈寒呢?”
“他会退一步。”顾星阑想了想,“他嘴上不会说,手上会收。他跟赵煜不一样,他知道什么时候该让。”
“赵煜不会。”陈易接话,“他要么把桌子掀了,要么把人掀了,他的路数就这两条。”
“掀桌子也要有人看。”顾星阑抬眼,“现在没人看他,他掀了也是白掀。”
“那我们是看戏?”陈易问。
“不是。”顾星阑站起身,走到窗前,“我们在关灯。”
“关哪盏?”
“他们心里的那盏。”他说,“把‘捷径’那盏关掉。”
外面风大了些,云像被人手指推了一下,挪出一条细缝。城市的灯一盏盏亮起来,从江沿一路往内延,像一条慢慢发光的河。
晚上十点,曜安国际。陆逸凡把窗帘拉上一半,留出窄窄一道,让夜色进来。他坐在茶几前,身子略往前,手指轻扣杯沿,轻轻一点一点,像在数拍。他的手机屏幕上停着新闻的封面,标题那句“城市要稳”让他多看了两眼。
“这是他做的?”赵煜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腿抖动个不停,“还是市里?”
“像市里。”沈寒把手机放到一边,语气平,“他最多只推了一把。”
“推得准。”陆逸凡说,“准到你想骂人,但骂不出来。”
赵煜把烟掐灭:“我不管推不推,我要结果。钱都进去了,不能打水漂。”
“钱不会打水漂。”陆逸凡平静地看他,“只是你拿不回你想要的那个结果。”
“那我想要什么?”赵煜咬牙,“我就想让他下台。”
“你想要的是换人。”沈寒接话,“但你现在拿的是地。”
“地怎么不能换人?”赵煜冷笑,“钱压在城里,他就得出来谈。”
“他会出来。”陆逸凡说,“但不是现在。他在等,你我都在他的时间里。”
赵煜沉默了几秒,突然笑了一下,笑得像是用力把一口气压回去:“行,那就等等看。”
夜里十一点,辰光楼顶,风更冷,吹得旗杆哨一样叫。陈易把手插进风衣口袋里,站在护栏边,眼睛望着远处的港口灯。灯一闪一灭,像在眨眼。
“哥,下一步呢?”他问。
“继续让他们抢。”顾星阑的声音不大,“但你把我们的边界划清楚,别让他们误会我们没底线。”
“怎么划?”
“公开招标、公开账本、公开流程。我们把每一个口子都贴上标签。”顾星阑说,“这城是透明的。透明,最让人没脾气。”
“明白。”陈易点头,“那要不要对外讲两句?”
“不讲。”顾星阑看着他,“你想说的,让别人替你说。让媒体说,让市政说,让商会说。我们只做,少说。”
“这才像你。”陈易笑,“你说得越少,别人越紧张。”
“让他们紧张。”顾星阑垂下眼,“紧张才能慢下来。慢下来,才会按规矩走。”
第三天的清晨,风把云刮得很薄,天边出现一条浅青的亮。港上有船进港,鸣笛声长,像从城这头拉到那头。新闻推送在手机屏幕上跳出来:“西港地块暂停施工,待排水系统核查;百汇商场所在商圈将进入智能交通改造期;医药仓储监管升级,例检常态化。”三条消息挨在一起,像三枚钉子,钉在一块看不见的板上。
辰光会议室的窗台上,栀子叶子新长出一小撮,嫩得发亮。陈易把新鲜的日报摆好,顺手把窗户关了一半,挡掉一股冷风。他转身的时候,看到顾星阑在看一份短短的备忘录,上面四行字,像是给自己写的:“不刺激,不迎战,不松口,不放水。”
“这四条写给我看的?”陈易笑,“还是写给他们看的?”
“写给风看的。”顾星阑把纸折起来,塞进笔筒旁,“风过了,灰就落。灰落了,城就清。”
“系统还说什么?”陈易问了一句,像是顺口,也像是认真。
顾星阑眼底一闪而过的光收得很快,他只是淡淡道:“它说,保持节奏。”
“那就保持。”陈易把肩膀放松下来,“等他们自己乱。”
午后,林安雨从市里回来,带来一份会纪要,三页纸,盖了三个章。她把纸放到桌上:“这就是今天的结论。很正常,没有情绪,只有流程。”
“很好。”顾星阑点头,“让流程来说话。”
“他们下一步会怎么办?”林安雨问。
“陆家会换话术,不再说‘会展’,改‘综合配套’,为撤退找台阶;沈家会把仓储话题降温,改从‘医院合作’走,靠你的人脉试探一次;赵煜……”顾星阑停了一秒,“会着急。着急的人要么硬闯,要么乱花钱。”
“那我们要不要提前加一道护栏?”林安雨问。
“不用。”顾星阑摇头,“护栏不是给他加,是给我们自己加。我们已经加了。”
“我明白了。”林安雨轻轻点头,“那我去安排下周的医脉交流,把话说在前面。”
傍晚时分,天边有一线落日,像有人用指甲在天上划了一道口子。城里车灯一盏盏亮起,远处大桥像一条亮着灯的蛇。顾星阑站在窗前,手指轻叩窗沿,每一下都有节奏。他看着这座城,像是在看一个刚从病里醒来的朋友——体温还没完全上来,但气色已经不坏。
他心里很平,像水,像风。系统在这个时候轻轻弹出一行字,冷冷的,没有情绪:【外部资金流膨胀超预期,风险等级:中。建议:维持节奏,准备反制。】
顾星阑在心里回了一句:“收到。”
他抬起头,看向天龙方向,轻声道:“风口起了,换人上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