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蠡投下的经济巨石,所激起的涟漪远超任何人的预期,包括他自己。这场无形之战的影响,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方式,渗透到各国的肌体深处,搅动起潜藏的暗流与新的风暴。
郢都,章华台。楚庄王熊侣将那卷记载着淮北粮价飞涨、民情汹汹的竹简重重掷于殿下,玉璧相击,发出令人心惊的脆响。这位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霸主,此刻脸上再无平日的豪迈与从容,取而代之的是被触及逆鳞后的震怒。
“米珠薪桂!淮北之粮,价高竟至去岁三倍!寡人的士卒在前线枕戈待旦,腹中饥馑如何御敌?寡人的子民在后方嗷嗷待哺,仓廪空虚何以安生?!”他的声音如同沉雷,在大殿中回荡,“令尹!这便是你为寡人治理的楚国?竟让区区奸商玩弄于股掌之上!”
令尹孙叔敖出列,深深一躬,清癯的脸上带着疲惫与凝重:“臣万死!此事绝非寻常商贾牟利,其组织之严密,时机之精准,资金之雄厚,必是某国精心策划,意在扰乱我楚国腹地,动摇我军心民基。臣已严令各地彻查,并急调江汉之粮东运平粜。然……恐慌已成,非旦夕可解。”
“某国?”庄王目光锐利如鹰,“齐?晋?还是那刚刚吞吴、喘息未定的越国?”
“臣以为,齐国嫌疑最重。”孙叔敖冷静分析,“其一,有能力组织如此大规模商业行动者,非富庶之齐莫属。其二,越国新霸,然其国力耗损严重,勾践正忙于消化吴地、镇压叛乱,且其长于阴谋诡计,却未必有此经济远见与手段。其三,晋国赵朔虽有雄才,然其国内卿族掣肘,河东旱情亦需分心应对,难以全力对我发动此等‘商战’。唯有齐国,坐享渔盐之利,国库充盈,且近年来与那神秘巨贾‘鸱夷子皮’过往甚密,此人背景成谜,手段通天,或为此事关键。”
庄王踱步至殿前,望着窗外渐绿的春色,眼神冰冷:“好一个‘商战无形’!比干戈更毒!既然他们以粮为兵,那我楚国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猛地转身,下令道:“传寡人令!第一,即刻实行‘榷粮制’,淮北及边境重要粮市,由官府统一管控,严禁私商大规模囤积贩运,违者重罚!第二,开放云梦泽部分禁苑,许民渔猎采集,以补粮缺。第三,加快与巴蜀的秘道联系,设法从西面购入粮食,以作补充。第四……”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查!给寡人彻底地查!凡是与那‘鸱夷子皮’有牵连的商队、货栈,在楚国境内一律严加监控,必要时,可动用非常手段!寡人要看看,这躲在暗处的老鼠,能藏到几时!”
孙叔敖躬身领命:“大王英明!此外,臣以为,我楚国亦不能仅被动应对。齐国赖以富强者,乃盐铁。我可遣细作潜入齐境,散播谣言,言其海盐有毒,或煽动其铁矿工匠逃亡,虽不能伤其根本,亦可扰其心神,使其知我楚国非可任人拿捏之辈。”
庄王颔首:“准!此事由你全权负责。记住,要快,要狠!寡人不能让前线将士饿着肚子为楚国开疆拓土!”
姑苏城,昔日吴王的宫室如今更添几分越地的蛮悍与压抑。勾践看着文种死后由他亲自接手的国库账册,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账面上,灭吴所获的巨额财富正在飞速消失,如同流水渗入干涸的土地,而换回的,仅仅是勉强维持庞大军备和安抚吴越贵族的粮食与青铜。
“齐人……这是在吸寡人的血,剜寡人的肉!”勾践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毒蛇般的嘶鸣。他抬起头,看向下首的丁固和司马石买,“国内情况如何?”
丁固面露难色:“回大王,吴地旧贵表面臣服,私下却因我加重赋税、征发劳役而怨声载道。近日来,已发生数起小规模抗税事件。若粮价再涨,恐生大乱。”
石买则更关心军务:“大王,按照您的旨意,我军正全力仿造、改进吴国舟师,并训练步卒新阵。所需青铜、皮革、箭矢甚巨。若无齐国供应,进度将大受影响。且士卒亦需饱腹,军粮若是不济,恐士气涣散。”
勾践沉默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那是他陷入极度焦虑时的习惯。文种已死,无人再能为他筹划那“七术”之外的经济良策。范蠡……那个他既倚仗又忌惮的智者,如今却在对手的阵营里,用更可怕的方式削弱着他。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感笼罩着他。他靠隐忍和狠厉赢得了天下,却发现治理天下,尤其是治理一个内部撕裂、外部受制的“霸业”,远比复仇更加艰难。
“齐人的刀币,不能无止境地流出去。”勾践终于开口,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决绝,“传令!将宫中库藏所有非必要的金玉珍宝,连同收缴的吴国旧器,全部熔炼!寡人要铸造我越国自己的钱币!”
丁固和石买皆是一惊。自铸钱币,乃国力强盛、经济独立之象征,但亦需极高的信誉和技术支撑。以越国如今的内外交困,仓促铸币,能否通行?若币值不稳,岂非更是雪上加霜?
“大王,此事是否……”丁固试图劝谏。
“不必多言!”勾践断然挥手,眼神偏执,“就用姑苏的铜山,招募最好的工匠!币上就铸‘越王金’三字!寡人要让天下人知道,越国,不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凡我越国境内交易,必须使用越王金!拒用者,视同叛国!”
这是一步险棋,是勾践在极度压力下,试图用强权打破经济困局的奋力一搏。他试图用越王的权威,强行赋予一枚新铸铜钱以价值,却忽略了经济规律本身的无情。
新绛,赵氏府邸。赵朔听着探子从齐、楚、越传回的密报,尤其是关于楚国粮政变动和越王勾践强行铸币的消息,嘴角泛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果然如此。范蠡一动,天下皆乱。”他轻声道,“楚庄王不愧雄主,反应迅捷,以国家强力干预市场,虽稍显笨拙,却是当下最有效的应对。而勾践……呵呵,困兽犹斗,竟行此竭泽而渔之下策。强行铸币,无异于自毁长城,其国内经济,恐将加速崩溃。”
他对范蠡的手段愈发钦佩,同时也更加警惕。经济的力量,无形无质,却能侵蚀国本,其威力在某些时候,确实胜过十万雄兵。
“我们不能只做旁观者。”赵朔对心腹家臣程婴说道,“楚国欲通巴蜀购粮,此路险远,且受地形限制,运量不会太大。但我晋国与秦国,虽有崤函之险,亦有黄河漕运之便。你即刻秘密派人入秦,与秦君商议,我可开放部分边境市集,以略高于楚国的价格,收购秦国的余粮。同时,将我晋国河东之盐,适量输秦。”
程婴不解:“家主,我国河东亦有旱情,为何还要购粮助秦?且与秦交通,恐招致朝野非议。”
赵朔解释道:“购粮非为助秦,乃为囤积。粮草乃战略之本,多储无害。与秦交易,可缓和两国关系,使我西线暂安,更能从中获利。此举并非大规模进行,乃是暗棋。至于非议……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我要让这池水,更浑一些。让楚国知道,能提供粮食的,不止巴蜀一路;也让齐国和那范蠡知道,这商战,非他一家可玩。”
他不仅要学习范蠡,更要在合适的时机,加入这场游戏,为晋国未来的重新崛起,积累资本和经验。
鸱夷子皮府邸。范蠡同样第一时间收到了来自各方的反馈。
“楚王实行榷粮制,官府直接干预……果然厉害。”范蠡轻轻叩着桌面,“如此一来,我们在淮北的收购行动必须立刻停止,否则极易暴露,引来楚国官府的致命打击。传令下去,所有在楚人员,转入静默,已收购的粮食,分批、隐秘运往齐楚边境的预设仓库,暂不出售。”
“越王勾践下令熔铸‘越王金’,强制通行……”读到这条消息,范蠡先是愕然,随即摇头叹息,“勾践啊勾践,你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强权可夺国,却难驭市。货币之信,在于流通与认可,岂是刀剑所能强制?此令一出,越国境内物价必更混乱,商旅断绝,民怨沸腾,无异于自饮鸩酒。”
他敏锐地意识到,勾践的疯狂举动,虽然加剧了越国的危机,但也可能促使勾践采取更极端的对外行动来转移矛盾,比如……寻找借口,对楚国或齐国发动一场冒险的军事进攻。
而赵朔在晋秦边境的小动作,也没能完全瞒过他的耳目。
“晋国赵朔……也开始落子了。”范蠡眼中闪过一丝赞赏,随即是更深的忧虑,“天下智者,不止我一人。此场商战,已从我对楚越的单向打击,演变为多方的混战。局势愈发复杂,难以预料了。”
他最初的目的是削弱楚、越,为齐国争取优势,并积累自身资本。但现在,楚国的强力反制,越国的狗急跳墙,晋国的悄然介入,使得局面正在失控。经济手段一旦与政治、军事深度捆绑,其引发的连锁反应,可能最终会点燃一场谁都不愿看到的大规模战火。
“传讯给我们在越国的眼线,严密监视勾践的一切军事调动,尤其是水师的动向。”范蠡沉声下令,“同时,加快我们将资产向海上转移的计划。这临淄,这中原,恐怕很快就要迎来更大的风浪了。”
他走到窗边,望向南方。春日暖阳,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意。他以商战搅动风云,本想无形中定鼎乾坤,却发现自己释放出的,可能是一头更加难以控制的巨兽。历史的车轮,正在这无形与有形的双重碾压下,向着更加未知的方向,轰然前行。涟漪已成汹涌波涛,下一个被吞噬的,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