甗邑之外的旷野上,两军对圆。战鼓声隆隆响起,惊散了天际的飞鸟,肃杀之气压得人喘不过气。宋襄公亲自立于战车之上,身着华丽的甲胄,腰佩象征权威的宝剑,目光扫过对面齐军的阵列,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盲目的自信。在他看来,己方高举正义旗帜,代天伐罪,逆军理应望风披靡。
战斗伊始,宋襄公便欲展现其“王者之师”的气度。他并未采纳部将提出的迂回侧击或诱敌深入的策略,而是坚持要按照“军礼”,进行正面堂堂之阵的对决。他下令击鼓进军,宋军战车居中,步卒随后,卫、曹、邾等国军队分列两翼,整体推进。
然而,对面的齐军并未如宋襄公所想那般士气低落。这些士兵大多来自公子无亏控制的腹地,被灌输的是“卫国抗侵”的思想,加之身后便是家园,退无可退,又有工事依托,因此抵抗得异常顽强。
齐军阵中箭矢如雨而下,给推进中的联军造成了不小的伤亡。当两军前锋终于撞击在一起时,战斗立刻进入了残酷的肉搏阶段。宋军虽为主力,但久未经大战,战力并非顶尖;而诸侯联军更是各怀心思,作战并不卖力,尤其是左右两翼的卫、曹军队,进展缓慢,甚至隐隐有保存实力、观望局势的态势。
反观齐军,自知已无退路,作战颇为凶狠。战场一时陷入胶着,宋军的中军突击并未能一举击穿齐军的防线,反而陷入了苦战。鲜血染红了枯黄的草地,战车的车轮碾过倒毙的尸首,伤者的哀嚎与兵器的撞击声交织成一曲残酷的乐章。
宋襄公在战车上看得眉头紧锁。他想象中的摧枯拉朽并未出现,反而陷入了消耗战。这让他倍感意外,也有些恼怒。身边的谋臣和将领纷纷建言,请求投入预备队,或令两翼加紧进攻,以打破僵局。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跟随在太子昭身边的隰朋,仔细观察了战场形势后,驱车靠近宋襄公,提出了一个建议: “宋公,齐军抵抗顽强,乃因无亏逆党以谎言蛊惑,谓我等为入侵之敌。彼辈所恃者,乃甑邑城防与中路精锐。然观其左翼,兵力稍显薄弱,且指挥之将似非无亏死忠。若遣一精兵,迂回至其左翼侧后,发动猛攻,同时令太子殿下驰骋阵前,高呼‘只诛首恶,胁从罔治’,宣示王师之本意,则其左翼军心必乱。左翼一溃,其中军腹背受敌,全军动摇矣!”
这是一个符合兵法且切中要害的建议。利用太子昭的正统身份进行心理攻势,同时施以战术打击,有望以较小代价突破敌军防线。
然而,宋襄公听后,却面露不豫之色。他拂袖道:“大司行此言差矣!寡人乃堂堂正正之师,奉天讨逆,岂可行此迂回偷袭之事,岂不惹天下英雄耻笑?当以正合,以强击强,方能显我仁义之师,煌煌正气!”他坚持认为,只有从正面彻底击垮敌军主力,才能彰显他的武功和威严,才能让天下诸侯心服口服。
他拒绝了隰朋的提议,下令将预备队全部投入正面战场,要求各军奋力向前,与齐军进行硬碰硬的消耗。
隰朋闻言,心中暗自叫苦,却又无可奈何。太子昭更是面色苍白,手足无措。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宋军将士在指挥失当的情况下,与决心死战的齐军进行着惨烈的交换比。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午后,联军凭借兵力优势,逐渐占据了上风,但付出的代价远超必要。齐军阵线开始松动,但仍未崩溃。
就在甗邑主战场激战正酣之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从前线传来:一支试图从侧翼迂回、骚扰联军后方的齐国偏师,在边境附近与一支“楚军”遭遇,并“击溃”了对方,缴获了一些辎重和旗帜!
消息传到宋襄公耳中,他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将其视为上天眷顾和己方军威浩大的证明。他得意地对左右说:“寡人早言仁义之师,天必助之!楚人蛮夷,慑我兵威,不敢与我争锋,乃假借偏师试探,一触即溃!此战,我军必胜!”
这个“捷报”极大地鼓舞了联军的士气,同时也进一步强化了宋襄公的盲目自信。他却未曾深思,强大的楚军为何会如此不堪一击?这败退是否太过轻易?这完全是令尹子文计策的一部分:故意示弱,佯装溃败,既麻痹宋襄公,又助长其骄气,让他更加轻视对手,更加执着于正面强攻,从而更快地消耗联军和齐国的实力。
隰朋对此深表怀疑,楚国绝非如此弱旅,其中必然有诈。他再次向宋襄公进言,提醒他警惕楚国的阴谋,切勿因小胜而骄狂。但此刻的宋襄公哪里听得进逆耳之言,反而觉得隰朋过于谨慎,甚至有些扫兴,对他的建议置若罔闻。
最终,在付出了惨重的伤亡代价后,联军终于依靠兵力优势,艰难地击溃了当面的齐军主力。齐军伤亡枕藉,残部向甗邑城内及临淄方向溃退。联军乘胜占领了甗邑外围阵地,兵临城下。
战场上,尸横遍野,硝烟弥漫,残破的旗帜斜插在泥土中,失去主人的战马悲鸣徘徊。宋襄公在将士们的簇拥下,巡视着战场,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他沉浸在自己“大败齐楚”的辉煌武功中,准备接受诸侯的祝贺。
然而,卫、曹、邾等国的将领们,虽然嘴上称贺,心中却暗自凛然。他们亲眼目睹了宋襄公的指挥僵化和迂腐,也看到了宋军并非想象中那么强大,此战胜利更多是依靠人海战术和惨烈的消耗换来的。他们对这位“盟主”的信心,不禁大打折扣。同时,惨重的损失也让他们心疼不已,开始更加谨慎地计算自身的得失。
隰朋望着满目疮痍的战场和兴高采烈的宋襄公,心中没有丝毫喜悦,只有深深的忧虑。齐军主力虽被击溃,但元气大伤的何尝不是齐国本身?公子无亏在临淄必然还有力量,而真正的威胁——楚国——依旧如同阴云般笼罩在南方,其实力未损分毫。这场惨胜,非但未能迅速平定齐乱,反而可能打开了更危险的潘多拉魔盒。
太子昭面对如此惨烈的景象,更是面无血色,身体微微发抖。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战争的残酷,想到这些都是因他而起、为他而死的齐国子弟,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甗邑之战,宋襄公赢得了战术上的胜利,打开了通往临淄的道路。但在战略层面,他暴露了自身的致命缺陷,消耗了联军的实力和士气,并且丝毫没有察觉那潜藏在侧、伺机而动的真正危机。通往临淄的道路上,依然布满荆棘,而最大的陷阱,或许才刚刚开始布置。
宋军稍作休整,补充粮秣,裹伤号令,便欲挟胜势,向临淄进军。殊不知,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前方等待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