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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七,一大早。

吕辰从农场空间里捞出几十只顶级潮河青虾,只只都在三寸以上。青黑色的甲壳泛着幽光,长须舞动,生机勃勃。腹部的肌肉洁白透亮,一眼便知是难得的上品。

他又取出从贵州商帮老人那儿得来的一坛1936年的衡昌烧坊,交给何雨柱提着。泥封完好,酒香隐隐透出,醇厚醉人。

小雨水则抱着愈发圆润的小咪。小家伙打着呼噜,眯缝着眼,一副养尊处优的惬意模样。

三兄妹收拾妥当,提着年礼,熟门熟路地走向郎爷家所在的胡同。

推开郎爷家的院门,院内的景象却让三人微微一愣。

往日清寂的庭院里多了几分人气,却也添了几分拘谨与压抑。

正屋书斋的门开着,里面隐约传来谈话声——并非郎爷平日那般慵懒闲适,而是几个略显陌生、却又努力维持礼貌的声音。

吕辰扬声唤了一句:“郎爷,我们来了。”

书斋内的谈话声戛然而止。

片刻,郎爷的声音传来,比平日更清亮些,甚至带着点如释重负:“进来看茶!”

三人掀帘进屋,只见书斋里竟坐了好几个人。

郎爷依旧坐在主位,下手两边却各坐着一对中年夫妇和两个半大孩子。他们穿着簇新的中山装或列宁装,与这满室书香、古雅器玩的环境格格不入。

地上还放着几个捆扎好的旅行袋,显然是准备出行。

见吕辰三人进来,两对中年男女连忙起身,笑容有些局促。两个孩子也跟着站起,好奇地打量着他们,最后目光落在雨水怀里胖乎乎的小咪身上,眼神兴奋,却又拘谨地不敢上前。

郎爷抬了抬手,语气平淡地介绍:

“这是我两个不成器的儿子,郎况,郎岑。拖家带口回来过年。”

他又转向儿子一家,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

“这是吕辰,何雨柱,何雨水。我常跟你们提起的,住附近的晚辈,常来陪我说话。”

长子郎况约莫四十上下,面容敦厚,皮肤粗糙。他伸出手与吕辰、何雨柱简单一握,手掌宽厚有力,布满老茧,声音低沉:

“你们好,常听父亲说起。多谢你们照应。”话语简洁,带着东北口音。

次子郎岑稍年轻些,戴一副眼镜,显得文气些,但眉宇间也透着专注与谨慎。他点头致意,语气温和:

“辛苦了,还带这么多东西。”

他们的妻子也笑着点头招呼。

吕辰三人连忙问好,将虾桶和酒坛放在门边。雨水抱着小咪,乖巧地叫了“叔叔阿姨好”。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的沉默。

郎爷似乎懒得找话,只是用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郎况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僵局:

“父亲年纪大了,一个人住我们实在不放心。这次来过年,是想接他去我那儿,或者去郎岑那儿住段日子。东北厂里条件现在也不错,西南那边气候也更温和些……”

郎爷眼皮都没抬,淡淡打断:

“不去。我这儿挺好,清净。去了你们那儿,我这满屋子的‘废纸’往哪儿搁?吵得慌。”

郎岑接口道:

“爸,您这些书,当然要带着。我们可以给您单独收拾一间屋子出来……”

“然后呢?”郎爷终于抬眼,目光扫过两个儿子,

“到了你们那儿,我对着车床图纸发呆?还是对着你们那些保密条例发呆?”

郎况眉头微蹙,似乎想反驳,但最终只是化为一声叹息:

“爸,时代不一样了。国家建设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技术,是机器,是产量。您这些东西是好,可不能当饭吃啊。”

他的话很直白,带着工业建设者特有的务实,和一丝对“无用之学”的不解。

郎岑也委婉道:

“是啊,爸。您一个人在这边,我们工作也忙,一年半载难回来一次,实在担心。过去我们那边,好歹生活上有人照顾,厂里也有医务所……”

“我还没到需要人端屎端尿的地步。”郎爷语气硬邦邦的,透着不耐烦,

“你们忙你们的国家大事去,不用管我。”

话题似乎又走进了死胡同。书斋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两个孙子眼巴巴地看着小咪,手指绞着衣角。他们的母亲轻轻拉了拉他们,示意安静。

就在这时,郎爷招呼吕辰把虾桶提过来。

他眼睛倏地一亮:“嗬!这虾!潮河青虾?这品相可难得!”

他脸上终于露出了真切的笑意,看向吕辰:“你小子,总能弄到好东西!”

吕辰笑道:“过年嘛,给您添个下酒菜。”

“酒?”郎爷像是被提醒了,目光立刻转向何雨柱手里的酒坛,

“柱子,手里抱的什么?”

何雨柱忙将酒坛捧上前:“郎爷,是36年的衡昌烧坊,好东西,给您尝尝。”

“衡昌烧坊?!还是36年的?!”

郎爷闻言,竟猛地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脸上焕发出一种近乎孩童般的兴奋光彩,

“快!拿来我瞧瞧!”

他接过酒坛,小心翼翼地摩挲着斑驳的标签,凑到鼻尖深深一嗅,仿佛那未开封的酒香已能醉人:

“好!好!就是这个老味儿!”

他激动地搓着手,在书斋里踱了两步,忽然停下,对着两个儿子和儿媳孙子挥挥手,语气急促甚至带着点驱赶的意味:

“那个,郎况,郎岑,你们这年也过了,厂里工作忙,假期也短,就别在我这儿干耗着了。赶紧的,带着孩子媳妇,该逛逛就去逛逛,该访友就去访友,别都挤在我这小屋里,闷得慌!”

这话说得直白而不留情面。

郎况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为一声沉闷的:“哎,爸,那,那我们就先走了。您自己多保重身体。”

郎岑也站起身,神情复杂地看了父亲一眼,低声道:“爸,那我们回去了。您少喝点酒。”

他又转向吕辰三人,勉强笑了笑,“吕同志,何同志,雨水,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两个男孩似乎松了口气,迫不及待地跟着父母向外走。郎况妻子低声对孩子们说:“快跟爷爷说再见。”

孩子们怯生生地回了头,小声说了句“爷爷再见”。

郎爷只是背对着他们,摆摆手,注意力全在那坛老酒和那桶河虾上,仿佛他们的离去无足轻重。

书斋的门帘落下,隔绝了离去的脚步声。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炉火的噼啪声。方才那种无形的紧绷感也随之消散。

郎爷长长吁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一副沉重的枷锁。

他转身,眼神明亮地看着吕辰三人:

“好了,清净了!碰上这俩榆木疙瘩,多说一句话都嫌费劲!整天不是机器就是数据,要不就是厂里那点事儿,乏味得很!”

他小心地抱起那坛酒,又指了指木桶:

“走!小吕,柱子,雨水,带上咱们的好酒好虾,跟我去个地方!我带你们去见个真有意思的老家伙!保准让你们开眼!”

说着,他也不等吕辰他们回应,竟是迫不及待地率先向外走去,步伐轻快得不像一个老人。

吕辰三人相视一笑,赶紧提起河虾,跟上郎爷的步伐。

小咪在雨水怀里“喵”了一声,似乎在表达对这突然行动的惊讶。

走出院门,午后的阳光照在青灰色的胡同墙上,也照在郎爷略显孤傲却又焕发着生机的背影上。

郎爷领着吕辰三人,穿过几条胡同,来到一处青砖灰瓦、门脸不甚起眼的院落前。

院门虚掩着,郎爷也不叩门,径自推开,仿佛回自己家一般熟稔。

院内与郎爷家的书卷气不同,更显清寂空旷。

虽是寒冬,院中一株老梅却虬枝盘错,暗香浮动。正房檐下挂着几只鸟笼,罩着深色布罩,悄无声息。

整个院子静得能听见雪花落在青砖上的细微声响。

郎爷示意吕辰三人稍候,自己率先掀开正房的棉布帘子进去了。

里面隐约传来几句低语,片刻后,郎爷探出头来招手:“进来吧,暖和暖和。”

吕辰提虾,何雨柱抱酒,雨水抱着小咪,鱼贯而入。

一进屋,一股混合着老木头、陈墨、淡淡檀香和一丝若有若无酒醇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陈设极简,却件件不凡。明式黄花梨家具线条洗练,温润的包浆在昏暗光线下流淌着幽光,绝无半点浮夸的“贼光”。

多宝阁上零星摆着几件文房雅玩,一方古砚、一枚青铜镇纸、一只天青釉笔洗,看似随意,却皆非凡品,与整个空间的气场浑然一体。

靠窗的黄花梨螭纹画案后,一人正背对着他们,俯身看着案上的一幅展开的手卷,看得极为专注,仿佛根本没察觉有人进来。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藏青色呢子中山装,颈间围着条灰色羊绒围巾,背影清瘦,腰杆却挺得笔直。

郎爷也不催促,自顾自地在旁边的官帽椅上坐下,顺手拿起案几上一对被盘得紫红油亮的核桃,熟稔地把玩起来。

吕辰三人屏息立在门口,不敢打扰。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那人才缓缓直起身,却仍未回头,只是对着手卷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带着点京腔特有的懒洋洋的调子,却字字清晰,有种金石般的质感:

“来了?自己找地方坐。炉子上有水,想喝自己沏。”

说完,又微微俯身,似乎要继续研究那手卷。

郎爷习以为常,笑道:“老田,别摆弄你那儿张破纸了,瞧瞧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这时,何雨柱怀里那坛酒的泥封香气,似乎又被屋内的暖气烘得浓郁了几分,丝丝缕缕地飘散开来。

画案后的“老田”正要低下去的背影猛地一顿。

他倏地转过身来。

吕辰这才看清他的面容。约莫五十多岁,面容清癯,颧骨略高,皮肤紧贴骨骼,显得异常干净利落。

他眼皮习惯性地耷拉着,似乎对周遭一切都不甚感兴趣,带着一种淡淡的倨傲。

但此刻,那半阖的眼缝里却陡然射出两道锐利如电的光,瞬间就锁定在何雨柱怀里的酒坛上。

他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动了两下,原本平淡无波的脸上,竟像投入石子的古井般,泛起一丝涟漪。那是一种极度专注、甚至带着点贪婪的嗅探。

“这是?”他的声音依旧不高,却没了之前的懒散,带上了一种凝重的分量,“衡昌烧坊?”

他不等回答,脚步极快地绕过画案,几步就到了何雨柱面前,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坛酒,仿佛要看穿那泥封和陶坛。

他伸出右手,那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极整齐干净,轻轻拂过坛身上斑驳的标签痕迹,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摸情人的肌肤。

“不对,这香气,沉而不浊,厚而弥清,带着点药香,又隐有花果的底子,这绝不是普通年份的衡昌!”

他猛地抬头,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何雨柱脸上,锐利得让何雨柱下意识地想后退,“哪年的?”

何雨柱被他的气势所慑,忙道:“回,回田爷,说是,是1936年的。”

“36年的?!”田爷眼中精光爆射,脸上瞬间焕发出一种近乎狂喜的光彩,刚才那副懒洋洋的倨傲神态一扫而空,仿佛瞬间年轻了十岁,

“好家伙!这是从哪儿刨出这等好货色?这玩意儿可有些年头没见着了!快!快拿来我瞧瞧!”

他几乎是“抢”一般从何雨柱手里接过酒坛,小心翼翼的,像抱着一个婴儿。

他走到窗边光亮处,仔细摩挲着坛身的每一处细节,查看泥封的完整和风化程度,又凑到坛口,闭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陶醉的神情,仿佛已饮下了琼浆玉液。

“没错!没错!就是这个味儿!”田爷激动地搓着手,在屋里踱了两步,脸上的笑容真切而热烈,

“36年的衡昌烧坊啊!抗战那会儿埋下去不少,能完整起出来的十不存一!这泥封,这酒线,保存得极好!难得!太难得了!”

他晃了晃酒坛,似乎根据声音就能判断酒液存量。

他这才像是终于注意到了屋里的其他人,目光扫过吕辰提着的木桶,又是一亮:

“嗬!这虾!潮河青虾?这品相!青黑透亮,三寸往上,难得的上品!”

他看向吕辰,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和不易察觉的赞赏,“你小子弄来的?”

吕辰微笑点头:“过年了,弄点鲜货,给您和郎爷添个下酒菜。”

“好!好!会办事!”田爷大笑起来,“郎秃子,你倒是捡了个宝贝!这小伙子,对我脾气!”

他抱着酒坛,爱不释手,又指挥何雨柱:

“那小伙子,对,就是你,去里屋八仙桌底下,把我那套粉彩酒具拿出来烫上!今儿个我得好好品品这老酒!”

接着又对吕辰道,“虾提到厨房水缸里养着,吐吐泥沙,一会儿让……”他看向何雨柱。

郎爷接口:“他叫何雨柱,北京饭店川菜掌勺大师傅赵四海的关门弟子,家传的谭家菜,快要出师了,酸菜鱼就是他鼓捣出来的,我让他来露两手。”

“成!好酒好虾,就差好手艺了!柱子是吧?厨房在那儿,自己看着弄几个下酒菜!用料自己找,我这厨房虽小,该有的都不缺!”

田爷吩咐得极其自然,仿佛吕辰几人已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何雨柱忙应了声,提着虾桶就往厨房去。雨水抱着小咪,乖巧地坐到郎爷身边的绣墩上。

田爷的注意力又回到酒上,拉着郎爷兴奋地讨论着这衡昌烧坊的典故、口感以及配什么菜最能激发其风味。

吕辰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偶尔插一句关于酒或虾的见解,竟也能引得田爷点头赞同。

屋内原本清冷拘谨的气氛,因一坛老酒、一桶鲜虾,瞬间变得活络温热起来。

炉火噼啪,酒香暗浮,窗外寒意被彻底隔绝在外。

两位脾气古怪的老爷子,一对灵秀聪慧的兄妹,在这方古雅天地里,竟意外地达成了一种和谐的默契。

田爷小心翼翼地将那坛酒放在暖炉旁的矮几上,像是安置一位尊贵的客人。

他搓了搓手,脸上洋溢着孩童得到心爱玩具般的纯粹喜悦,对郎爷道:

“老郎,今天你这礼,可送到我心尖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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