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一瞥
风刀子刮在脸上,带着孤霜峰顶特有的、能剐掉一层皮的狠劲儿。沈沧澜拄着那根绑了冰蓝剑穗的枯树枝,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冻得发亮的雪壳子上,脚底下“嘎吱嘎吱”响,每一下都震得他冻伤的脚踝骨缝里针扎似的疼。他喘着粗气,白雾刚哈出来就被风撕碎了,胸口那片洗尘池留下的阴寒像块沉甸甸的冰坨子,坠得他肺叶子都跟着疼。
前头是片冰湖。不大,冻得死实,湖面跟块磨平了的墨玉镜子似的,映着天上铅灰色的冻云。湖心杵着几根歪七扭八、被冰裹得臃肿的枯树杈子,像冻死在湖里的水鬼爪子。
洛云归就站在湖边。墨色的袍子被风扯得猎猎作响,兜帽压得低,只露一截冷硬的下颌线。霜溟剑悬在她身侧,剑鞘上那层流转的冰蓝寒气比平时更凝实,像冻住的星河。
“练。”一个字,砸在冰面上,比风还冷。
沈沧澜咬紧后槽牙,把那股子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气往下压了压。他拖着那条不太利索的腿,挪到湖边一片稍微平整点的雪地上。手里那根枯枝攥得更紧了,穗子上那颗冰蓝珠子硌着他冻裂的掌心,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反倒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点。
他摆开架势。还是那套最基础的劈砍撩刺。动作依旧带着北境冻土里磨出来的那股子蛮横和僵硬,像头被逼到绝境的狼崽子在挥爪子。膝盖的冻伤让他下盘不稳,每一次拧腰发力都扯得关节嘎吱作响。枯枝划破空气,带起的风声又沉又钝,像钝刀子割肉。
练着练着,他脑子里就有点发木。眼前晃悠着冰蝠狰狞的巨口,鼻子里好像又闻到了死潭边那股子硫磺混着血腥的恶臭。胸口那片阴寒猛地一抽,他手腕跟着一抖,枯枝劈出去的轨迹瞬间歪了,力道也泄了大半。
“凝神。”洛云归冰冷的声音如同冰锥刺来。
沈沧澜猛地一激灵,强行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压下去。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冻得肺管子生疼,却也让他混乱的思绪暂时冻结。他重新稳住身形,目光死死盯住前方一根斜插在冰面上的枯树桩子,把它想象成陈墨那张冷硬的脸,想象成冰蝠扑来的巨口!
杀!
心底那股被北境冻土磨砺出的凶戾猛地蹿了上来!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全身的骨头节都在剧痛中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右脚狠狠蹬在冻硬的雪壳上!身体如同离弦的箭,拖着那条伤腿,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狠劲,朝着那根枯树桩子猛地扑了过去!
枯枝被他双手紧握,高举过头顶!不再是笨拙的劈砍,而是凝聚了全身力气、所有恨意、所有求生本能的——砸!
呜——!
枯枝撕裂空气,发出沉闷的厉啸!带着一股要将目标彻底粉碎的狂暴气势!
就在枯枝即将砸中树桩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得如同冰针坠地的剑鸣!
沈沧澜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
洛云归动了!
不是拔剑!她甚至没有转身!
只是那只一直垂在身侧、包裹在墨色衣袖里的左手,极其随意地、如同拂去肩头一片雪花般,朝着冰湖的方向凌空一拂!
动作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快得如同幻觉!
但就在她指尖拂过的刹那!
霜溟剑鞘末端那串冰蓝剑穗,最顶端那颗米粒大小的冰棱珠子,骤然亮起一点凝练到极致的寒星!
嗤!
一道凝练如实质、纯粹到剔透的冰蓝光华!如同九天垂落的冰河!无声无息地从剑穗顶端激射而出!
目标——并非沈沧澜!而是他身前那片光滑如镜的冰湖湖面!
冰蓝光华触及冰面的瞬间!
没有爆炸!没有巨响!
那光华如同投入水面的月光,瞬间没入!紧接着,整个冰湖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无声地荡漾开一圈圈肉眼可见的、由纯粹冰魄剑意凝聚而成的涟漪!
涟漪的中心,就在沈沧澜即将砸落的枯树桩前方三尺处!
冰面无声地向上隆起!无数细密的冰晶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瞬间凝聚、堆叠、塑形!
嗡!
一柄纯粹由万年玄冰凝结而成的巨大剑影!毫无征兆地破冰而出!剑身通体冰蓝剔透,内部流淌着如同星河般璀璨的寒芒!剑锋所指,正是沈沧澜扑来的方向!剑尖距离他高举的枯枝尖端,不足半尺!
快!太快了!
沈沧澜只觉得一股比北境最深处罡风更凛冽、更纯粹的寒意瞬间笼罩了他!那不是杀意!而是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仿佛能冻结时空的冰冷意志!他砸下的枯枝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由绝对零度构筑的叹息之壁!
砰!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撞击!
沈沧澜感觉自己砸下的不是枯枝,而是一块撞上冰山的朽木!巨大的反震力如同海啸般倒卷而回!双臂剧痛!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混合着木屑飞溅!枯枝脱手而出!打着旋儿飞向远处!
他整个人被这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掀得倒飞出去!后背重重砸在冰冷的雪地上!滑出去老远!胸口剧震!喉头一甜!一股腥气猛地涌了上来!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他挣扎着抬起头,视野里一片模糊的金星乱冒。那只露在外面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
那柄巨大的冰晶剑影悬停在半空!距离他刚才扑击的位置不足一尺!剑身流转的冰蓝寒芒如同活物,散发着冻结灵魂的威压!剑尖所指的冰面上,留下一个清晰的、深不见底的冰洞!那是剑意凝聚瞬间穿刺留下的痕迹!
没有杀气。
那剑影悬在那里,冰冷,纯粹,如同亘古存在的冰川。它没有追击,没有碾压,只是静静地悬停,仿佛在无声地宣告:此路不通。
沈沧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刚才那一瞬间的碰撞,他感受到的不是毁灭,而是一种……更宏大、更冰冷、更无法企及的力量!它轻易地碾碎了他拼尽全力的一击,如同巨人拂去一粒尘埃!
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碴子刮过喉咙的刺痛。他看着那柄悬停的冰晶巨剑,看着它内部流淌的、如同星河般璀璨的寒芒。那光芒……冰冷,却……纯粹得令人心悸。没有北境魔物的血腥暴戾,没有他体内那股燥热毁灭的疯狂,只有一种……近乎于道的、绝对的冰冷与……美?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他混沌的脑海!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美?这玩意儿差点把他砸成肉泥!美个屁!
可……那剑影的线条……流畅得如同冰河倾泻……那光芒……纯粹得像是冻结了亿万年的星光……那悬停的姿态……孤峭,稳定,带着一种睥睨万物的……静?
就在他脑子被这混乱念头搅成一锅粥的时候——
悬停在半空的冰晶巨剑,毫无征兆地动了!
不是刺!不是斩!
而是如同冰河解冻时崩落的第一块冰川!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轻盈?巨大的剑身无声无息地向下沉降!剑尖精准无比地刺入下方冰面那个它自己刚刚留下的深洞!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冰针入水的声响。
巨大的冰晶剑影瞬间没入冰洞!消失无踪!
紧接着!
嗡——!
整个冰湖湖面剧烈地震颤了一下!无数道细密的冰蓝光纹以那个冰洞为中心,如同蛛网般瞬间蔓延开去!覆盖了整个湖面!
咔嚓!咔嚓!咔嚓!
令人牙酸的冰裂声密集响起!整个冰湖表面瞬间布满了无数纵横交错的、深不见底的裂痕!如同被打碎的琉璃镜面!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整个冰湖的冰面在无数冰蓝光纹的切割下,轰然崩塌!无数巨大的冰块翻滚着、碰撞着、沉入下方幽暗冰冷的湖水之中!激起滔天的白色水雾和冰晶碎屑!
水雾弥漫,冰晶飞舞。
沈沧澜呆呆地坐在冰冷的雪地里,看着眼前如同末日般的景象。湖水翻涌,冰块沉浮,白色的水汽混合着冰晶碎屑,在凛冽的寒风中疯狂旋转、升腾!
就在这片混沌的冰雾风暴中心!
一道墨色的身影!
如同劈开混沌的闪电!如同冻结时光的标枪!
洛云归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翻涌的湖水之上!足尖点在了一块急速下沉的巨大冰块边缘!
她依旧没有拔剑!
霜溟剑依旧悬在身侧!
她的右手!那只包裹在墨色衣袖里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五指张开!掌心向下!对着下方翻腾咆哮的冰湖漩涡中心!虚虚一按!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九天之上的冰魄意志轰然降临!
翻腾的湖水瞬间凝固!如同被投入了绝对零度的冰狱!巨大的漩涡被强行冻结!保持着咆哮的姿态!无数飞溅的水珠、升腾的水汽、翻腾的碎冰……全部在刹那间被冻结成静止的冰雕!整个崩塌的冰湖,瞬间变成了一片凝固的、由无数冰晶碎块构成的死亡冰雕丛林!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唯有那道墨色的身影,如同降临在冰封地狱的神只,静静地悬浮在凝固的冰雕丛林之上。兜帽被狂乱的气流微微掀起一角,露出小半张冰雕玉琢般的侧脸。那线条冷硬得如同孤峰绝壁,在漫天飞舞的冰晶碎屑映衬下,却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孤绝之美!
沈沧澜那只露在外面的眼睛,瞳孔骤然放大!里面倒映着冰雾中那道墨色的身影,倒映着她悬停在冰封地狱之上的孤绝姿态!倒映着她兜帽下那惊鸿一瞥的、冰冷到极致却又纯粹到令人窒息的侧脸轮廓!
美!
不是花红柳绿的俗艳!不是绫罗绸缎的华贵!
是冰峰崩裂时飞溅的绝对棱角!是极光撕裂夜幕时流淌的冷冽光河!是亿万载玄冰深处沉淀的、不容亵渎的纯粹与……力量!
一种超越了生死、凌驾于毁灭之上的……冰冷之美!
沈沧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一股滚烫的热流毫无征兆地冲上他的眼眶!他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没让那点温热的东西掉下来。
就在这时!
悬停在冰雕丛林之上的洛云归,按向下方的手掌极其轻微地向上抬了一线。
嗡!
那股冻结一切的冰魄意志如同潮水般退去!
咔嚓!咔嚓!咔嚓!
凝固的冰雕丛林瞬间崩解!巨大的冰块、冻结的水珠、凝固的雾气……如同失去了支撑的沙堡,轰然垮塌!重新坠入下方幽暗冰冷的湖水之中!激起更大的浪涛和冰雾!
洛云归的身影在冰雾弥漫中无声落下,足尖点在另一块漂浮的碎冰上,墨色的衣袍翻卷,如同收拢羽翼的玄鸟。霜溟剑依旧悬在身侧,剑穗垂落,冰棱光芒内敛,仿佛刚才那冻结天地的伟力从未发生过。
她微微侧头,兜帽的阴影重新覆盖了面容。冰冷的视线穿透翻腾的冰雾,落在了依旧瘫坐在雪地里、如同泥塑木雕般的沈沧澜身上。
目光相接。
沈沧澜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他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那只露在外面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沾满雪泥和血污的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刚才那一眼……那冻结湖海的一按……那惊鸿一瞥的侧脸……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冰冷、纯粹、孤绝到极致的画面在反复冲撞!像一把烧红的冰锥,狠狠凿进了他混沌的意识深处!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冻裂的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痛楚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点。
他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冰湖上,翻腾的冰雾正在寒风中缓缓散去。洛云归的身影静静地立在漂浮的碎冰上,墨色的衣袍在逐渐平息的浪涛和残余的冰晶碎屑中微微拂动。她正缓缓收回那只刚刚按落、冻结了整片冰湖的手。
那只手……包裹在墨色的衣袖里,指节修长,肤色是常年不化的冷白。此刻,那几根刚刚释放了冻结湖海伟力的手指,正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余韵?蜷缩回袖中。
动作很慢。慢得能看清每一根指骨的屈伸。
沈沧澜的视线死死钉在那只手上。他仿佛看到,在那几根冰冷的手指蜷缩回袖口的瞬间,指尖末端,似乎……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意?
像是什么东西被强行压制下去的余波?
还是……力量宣泄后一丝本能的松弛?
他分辨不清。只觉得那只手,连同它刚刚缔造的冰封神迹,以及那惊鸿一瞥的孤绝侧影,像一幅被强行烙印在神魂深处的寒冰画卷,带着刺骨的冷和灼心的震撼,再也无法抹去。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只沾满泥污血痂、此刻正死死抠着冰冷雪地的手。粗糙,丑陋,布满冻疮裂口,还在因为脱力和恐惧而微微颤抖。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渺小、敬畏、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渴望的情绪,如同冰湖下翻涌的暗流,无声地淹没了他。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抠着雪地的五指。指尖因为用力过猛而微微发麻。
然后,他抬起那只同样布满冻疮和血污的右手,极其笨拙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伸向了自己腰间。
那里,用一根粗糙的麻绳,系着那枚绑在枯枝末端的冰蓝剑穗。
冰凉的穗丝缠绕着冻僵的手指,那颗米粒大小的冰蓝玉珠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流转着温润而清冷的微光。
他紧紧攥住了它。
仿佛攥住了那片冰封湖海上,惊鸿一瞥的孤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