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愈发绵密,雨水顺着“归处”民宿瓦当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发出规律而宁静的声响。这雨声冲刷着白日的喧嚣与不安,也为即将到来的深夜谈话,铺陈开一片私密而坦诚的空间。
晚上九点过半,贾长安处理完手头紧急的事务,撑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踏着湿漉漉的石板路,来到了“归处”。民宿大堂的灯火温暖,驱散了雨夜的寒凉,只有三两晚归的客人低声交谈,苏青瓷正坐在靠窗的老位置上,对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眉头微蹙,手边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
听到门口的动静,她抬起头,看见贾长安收伞进来,肩头带着些许湿气。她眼中的忧虑瞬间被一丝明亮取代,合上电脑,起身迎了上去。
“吃了晚饭吗?”她轻声问,语气里的关切自然而然。
“和安邦、望舒他们简单吃了点。”贾长安将伞放在门口的伞桶里,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伸手碰了碰她手边的茶杯,“茶都凉了,别喝了。”他的动作熟稔得仿佛早已重复过千百遍。
苏青瓷心头一暖,“没事。你那边……李教授说的‘讨论’,具体是什么情况?”
贾长安在她对面的藤椅坐下,身体微微前倾,神色凝重但不见慌乱:“情况比预想的要快。望舒打听到,有几个和我们接触过的文化学者,私下收到了匿名材料,质疑我们解读唐诗的学术严谨性,特别是上次诗社雅集,我们那种结合个人感悟的现代表达,被曲解为‘亵渎经典’、‘哗众取宠’。有人正在串联,可能想在艺术节官方层面提出质疑,削弱我们的公信力。”
苏青瓷的心揪紧了。学术层面的攻击,看似不直接伤筋动骨,却能从根本上动摇“长安印象”的文化立身之本。这比单纯的商业竞争更阴险。
“是林薇?”她几乎是肯定地问。
“手法很像。她擅长利用规则和看似‘正统’的力量来打压异己。”贾长安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不过,她可能忘了,唐诗的精神内核是包容与鲜活,不是故纸堆里的僵化教条。这件事,我有思路应对,但需要时间仔细筹划。”他看向苏青瓷,目光柔和下来,“不说这个了。你呢?下午电话里,你说‘听到些风声’,是不是也有人找你了?”
话题终究还是转到了这里。苏青瓷沉默了片刻,雨声敲打着窗棂,衬得室内的寂静格外清晰。她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隐瞒。坦诚,是“风雨同舟”的第一步。
“今天下午,你走后不久,来了一位王顾问。”她开口,声音平稳,将王顾问的来访、那份精致的计划书、以及对方看似关切实则施压的言语,包括最后那句关于牵连“长安印象”的暗示,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贾长安。
她没有添油加醋,只是客观陈述,但贾长安的脸色却随着她的讲述,一点点沉了下来。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指节微微发白。他没想到,林薇的动作这么快,这么直接,而且精准地找到了苏青瓷这个他最在意、也看似最柔软的环节。
“青瓷,”听她说完,贾长安的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你……你当时一定很为难。为什么不立刻告诉我?”
苏青瓷看着他眼中清晰的心疼和紧张,下午独自面对王顾问时的那点委屈和后怕,忽然就烟消云散了。她摇了摇头,露出一抹浅笑:“告诉你,让你立刻冲过来和王顾问对峙吗?那时你正在和李教授谈正事。我知道轻重。而且,”她顿了顿,目光坚定地看着他,“我想先自己面对。‘归处’是我的阵地,我得先守住它。我也想知道,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贾长安怔住了。他印象中的苏青瓷,总是温婉如水,需要被呵护。但此刻,他从她的话语和眼神里,看到了一种独立的坚韧和清晰的担当。她不是攀援的凌霄花,而是与他并肩而立的木棉,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
这种认知,让他心中涌起一股比爱情更复杂、更深刻的情感——是敬意,是欣赏,是灵魂层面的共鸣。
“你做得对。”他松开握紧的拳,伸手过去,轻轻覆盖在她放在桌面的手背上。他的掌心温热,带着雨水的微潮,却有一种坚定的力量传来。“但你记住,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一个人硬扛。你的阵地,就是我的阵地。守护‘归处’,就是守护我们共同的根基。”
他的手心很暖,苏青瓷感觉到自己的手背皮肤下的血液流速似乎加快了。她没有抽回手,反而轻轻翻转手掌,与他十指轻轻交握了一下,随即松开。这个短暂的动作,比任何语言都更能表达她的心意。
“我知道。”她低下头,耳根微红,声音轻却清晰,“所以我现在告诉你了。那个王顾问,背后显然是我姑妈那边的人,甚至可能牵扯更广。林薇很可能已经和我家族里的某些人搭上了线。”
贾长安的眼神锐利起来:“这是一步狠棋。利用亲情和人脉关系施压,让你内外交困。”他沉吟片刻,“青瓷,关于你的家族……如果你愿意,可以多告诉我一些。知己知彼,我们才能更好地应对。”
这是贾长安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询问苏青瓷的家族背景。过去,他尊重她的隐私,从未深究。但现在,形势所迫,这已不仅是她个人的事。
苏青瓷抬眼望向窗外漆黑的雨夜,目光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某个她既眷恋又想要逃离的地方。她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我的家族,在西安算不上顶尖,但在本地文化圈和某些传统行业里,盘根错节了很多年。我爷爷是知名的书法家,外公那边以前是经营文房四宝和古籍版本的。家里长辈……比较传统,尤其看重门第和规矩。”她的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我父亲是家中次子,性格温和,不太参与家族事务。我母亲……去世得早。”提到母亲,她的声音低沉下去,贾长安的心也跟着一紧,他从未听她提起过母亲。
“我是姑妈带大的。”苏青瓷继续道,语气平静了些,“姑妈很能干,也很强势,一直希望我能按照她规划的路走,毕业后进入家族相关的单位,或者嫁入他们认为‘门当户对’的人家。‘归处’民宿,在我姑妈看来,是不务正业,是离经叛道。她一直不太赞成。”
贾长安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能想象,一个失去母亲、在强势姑妈期望下长大的女孩,内心承受着怎样的压力,又是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挣脱束缚,亲手打造出“归处”这样一方自由安宁的天地。他对她的心疼,又加深了一层。
“所以,”苏青瓷转过头,看向贾长安,眼神清亮,“林薇找到我姑妈,简直是‘一拍即合’。在她们看来,你……和我,以及我们做的这一切,大概都是需要被‘纠正’的偏离正轨吧。”
她说得云淡风轻,但贾长安听出了其中的苦涩与无奈。他忽然明白,苏青瓷守护的,不仅仅是“归处”这份产业,更是她独立的人格和选择生活的权利。而林薇的攻击,恰恰击中了这个最核心的点。
“那不是偏离正轨。”贾长安的声音斩钉截铁,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青瓷,你选择的道路,你创造的‘归处’,比任何别人安排的道路都更真实、更珍贵。她们不理解,是她们的损失。我们不需要任何人的‘纠正’。”
他的肯定,像一道光,穿透了苏青瓷心中因家族压力而笼罩的阴霾。她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支持,一股暖流涌遍全身。
“嗯。”她重重地点了下头,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我知道。所以,我拒绝了王顾问。无论她们接下来还有什么手段,我都不会退让。”
雨声似乎小了一些,夜色更深了。这场深夜的长谈,剥开了层层外衣,让两颗心靠得更近。他们不仅交换了信息,更交换了内心深处不愿轻易示人的脆弱与坚持。
“看来,我们这场仗,要比想象中更复杂了。”贾长安靠向椅背,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沉稳,“学术质疑,家族压力,还有林薇在资本层面的后手。三面夹击啊。”
“怕吗?”苏青瓷看着他,轻声问。
贾长安迎上她的目光,嘴角扬起一抹自信而从容的笑意:“以前可能会。但现在,有你,有安邦、望舒、乐知他们,有我们共同想守护的这一切,我只觉得……动力十足。”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雨水洗刷得清亮的古城夜景:“西安这座城,见证过多少兴衰起伏,多少明枪暗箭。我们这点风浪,又算得了什么?既然她们要战,那便战。用我们的方式。”
他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挺拔而坚定。苏青瓷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安心和力量。她知道,前路坎坷,但只要有这个人在身边,她就无所畏惧。
“好。”她也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共同望向窗外的雨夜和远处朦胧的城墙轮廓,“用我们的方式。”
夜雨未停,但民宿内的灯光温暖如初,照亮了两人并肩的身影,也照亮了即将到来的、注定不平凡的征程。这一夜,他们的关系,在风雨欲来的危机中,完成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深度交融与确认。接下来的路,他们将真正作为命运共同体,携手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