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被驸马搅扰,让凌参军见笑了。”公主待驸马被斥退后,神色已恢复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倦意,她看向似乎有些走神的凌云,放缓了语气追问道:“封爵之事,参军思量得如何了?若有何疑虑,但说无妨。”
凌云敏锐地察觉到,公主的态度与先前咄咄逼人之势已有所不同。他心念电转,经过驸马这一闹,他求稳的心态再次占据上风。自己好不容易挣得七品文官出身,何必再去贪图那看似荣耀却可能招祸的爵位?一步踏错,恐万劫不复。他打定主意,只推脱,不硬顶。
“殿下的美意,下官感激不尽。”凌云躬身,语气诚恳中带着无奈,“殿下所图,下官亦能揣摩一二。只是这令史一职,擢拔之权操于崔尚书之手,下官不过是一枚任凭摆布的棋子,实在做不得主,更不敢无功受禄,领受殿下如此厚赐。”
公主微微一笑,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凌参军过谦了。一个区区县男爵位,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恩赏,何必言‘不敢’?只需参军在此事上稍作退让,便可两全其美。莫非……参军是瞧不起本宫这女流之辈,不愿相助么?” 这话语里,竟隐隐带上了几分嗔意。
凌云心中一凛,告诫自己切勿被这表象迷惑,忙道:“非是下官不肯效力,实是吏部奏疏已呈送尚书省,几近木已成舟。下官人微言轻,纵有心相助,亦无力回天啊。”
“自然有法可循!”公主见凌云语气松动,眼中闪过一丝喜色,趁势道:“参军久在地方,或是不知朝中章程。参军可上一道奏疏,自请辞谢令史之职。如此,吏部原奏便可请太后朱批作废,另简驸马充任,同时赐爵于你。岂非两全其美?” 她甚至补充道:“若参军不谙呈递门路,本宫可代为转呈。”
凌云心中暗叫一声厉害,自己竟被这话语套住,陷入了公主的节奏。他心知不能再虚与委蛇,索性坦言道:“殿下明鉴!下官身处夹缝,左右为难,实不敢私下有任何承诺。此事关乎朝局,不若请殿下与崔尚书当面商议。无论结果如何,下官绝无怨言,欣然受之便是。” 他又故技重施,带上几分悲情:“下官胥吏出身,得此官位比常人艰难十倍!初入京师,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夙夜忧思。殿下何苦再步步紧逼,莫非真要叫下官在这京城无立锥之地么?”
公主凝视凌云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似是欣赏,又似有几分捉弄之意。她忽而话锋一转:“也罢。既然参军为难,本宫另有一策。你依旧去做你的令史,不过……本宫可请太后将吏部奏请的‘直诰敕房令史’,改为‘直大明宫令史’。”
凌云闻言,心头剧震!虽同为令史,但这“直大明宫”与“直诰敕房”却有天壤之别!直诰敕房乃尚书省下属,仍在文官体系之内;而直大明宫,则是天子近侍之职!这一字之差,便意味着他从文官序列被划入了内廷系统,几乎等同于半个掌权的内侍!崔尚书若知此事,会作何想?必然认为他已背叛文官集团,投靠了皇家。届时,他必将陷入内外不是人的绝境!
公主见凌云沉默不语,似在深思,便语带戏谑地问道:“凌参军冥思苦想,可有了应对之策?”
凌云强压下心中惊涛,反问道:“下官有一事不明。殿下既有此等手段,大可自行其是,何必此刻告知下官?”
公主淡然一笑:“此乃陛下之意,特命本宫提醒参军而已。参军也不必急于答复。吏部奏疏,可留中不发三日。这三日内,参军尽可细细思量,便是原原本本告知崔尚书,亦无不可。”
凌云顿时明白了公主的算计。这是一场赤裸裸的阳谋,一场三方心理博弈!公主手握最后落子的权力,逼着凌云和崔尚书在她划下的圈子里做出选择。而他,看似有选择,实则最为被动。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凌云心念急转,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忽然上前一步,拱手道:“殿下,若今夜无他事,下官恳请见驸马一面。”
公主诧异:“见他作甚?”
“李清郡公曾邀下官与驸马共献太后寿礼,由下官赋诗,驸马作画,李郡公题字。此事关乎殿下与驸马颜面,不可轻忽。下官欲与驸马商议,问问驸马擅长何种画作,也好早作准备。” 凌云搬出了为太后贺寿这面大旗。
公主果然神色一肃,她自己也托凌云代拟过贺诗,知此事紧要,便吩咐内监:“传驸马。”
“且慢!”凌云阻拦道,“恐驸马对下官心存芥蒂,不肯前来。不若由下官亲往拜会。”
公主略一沉吟,点头允准。
凌云随着内监来到驸马居所。只见驸马正独坐窗边喝闷酒,见凌云进来,将酒杯重重一顿,怒目而视:“你来作甚!”
凌云从容施礼:“奉公主殿下之命,与驸马密谈。”
听闻是公主之意,驸马冷哼一声,不再言语,冷眼旁观。
凌云对左右侍从道:“尔等退至屋外五丈等候!” 侍从们慑于公主威势,纷纷退下。
屋内只剩二人,凌云脸色瞬间一变,笑容可掬地坐到驸马对面,语带揶揄:“驸马独饮,莫非是在等候殿下临幸?却不知一月能有几回?”
驸马勃然大怒,拍案而起:“狂徒安敢如此无礼!”
凌云连忙拱手:“驸马息怒,在下失言,万分抱歉。”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几分同病相怜的感慨:“不过,观驸马形色,听李清郡公偶言,下官亦知驸马心中苦楚,感同身受,实在不忍。今日前来,实为太后寿诞贺礼之事。”
驸马却被他前半句话勾起了心思,追问道:“胡言乱语!你我有何同病可言?”
凌云顺势叹道:“不瞒驸马,下官起于寒微,这官职亦多得岳家之助,岳母乃是陈尚书府上奶娘。其中滋味,想来与驸马境遇亦有几分相似。家中拙荆对下官……唉,几乎不屑言语,反倒是她身边婢女,常对下官呼来喝去。” 他半真半假地诉苦,拉近关系。
驸马闻言,果然神色稍缓,看凌云竟觉顺眼了几分,叹道:“竟是如此……同是天涯沦落人哪!” 两人竟就这“不幸”的婚姻交流起心得体会来。
凌云见火候已到,悄声道:“驸马满腹委屈,难道就无处可诉么?天家之事,亦关乎国体,朝廷便是天家的‘乡邻公论’所在啊。”
驸马苦笑:“诺大朝廷,谁敢管?谁能管?李清亦无可奈何。”
凌云陪着他唏嘘片刻,忽作恍然大悟状,低声道:“下官倒想起一个去处。”
“何处?”
“登闻鼓。”凌云吐出三个字。
驸马眼中骤然爆出一丝光亮,猛地起身,在屋内急促踱步。登闻鼓!直达天听!按制,击鼓者需由皇城司护送至都察院,都察院必须受理!这几乎是唯一能打破公主封锁的途径!
但旋即,驸马又颓然坐下:“抛头露面……成何体统……若不成,反成笑柄!”
凌云心中鄙夷,面上却慨然道:“驸马若顾及颜面,下官愿代劳!都察院沈侍御史乃在下同乡,有通家之好。在下愿持状文,为驸马击此登闻鼓!”
驸马将信将疑:“你肯去?”
凌云面露“愧疚”:“实不相瞒,夺此令史之位,下官心中一直不安。此举,也算略补愧疚之心。”
驸马终于心动:“状文如何写法?”
凌云心中大定,沉声道:“易尔!便写公主不守妇德,凌虐驸马,紊乱纲常。下官愿为旁证!”
驸马不愧才子,提笔立就。凌云看罢,却忽然“失声”道:“啊呀!险些误了大事!击鼓告状,须得本人前往,旁人代告,尤其告的还是‘不守妻德’……这,于礼不合啊!”
驸马顿时如泄气皮球。凌云“苦思”良久,方“无奈”道:“唯有更改状词,将私德改为公罪,下官方可名正言顺地以朝廷命官身份,为民请命,劾奏公主‘自持皇女,乱法干政,为祸宫禁’!如此,下官联名上书,便顺理成章了。”
驸马此时已完全被凌云引导,欣然提笔添改。状文性质,悄然已从家事变成了国事。
状文写成,二人共同署名画押。驸马郑重长揖:“千钧重托,尽在君手!”
凌云肃然还礼:“驸马放心,写诗我不行,告状你不行。此事,包在下官身上!”
揣着这份沉甸甸的“状纸”,凌云飘然离去。有了这份“大杀器”,公主的三方博弈,在他眼中已不足为惧。主动权,已然悄然易手。
回程轿中,凌云志得意满。长随张三笑道:“老爷在台州威风八面,到了京师倒是谨慎了不少。”
凌云笑问:“京师百万户,安居乐业者众,为何独独我不得安宁?”
另一机灵长随答道:“庸者自安,然老爷您天生龙凤之姿,非常人也,如何能平庸?”
凌云闻言大笑,对张三道:“回去赏他两贯!叫你平日多读些书,今日这彩头便没你的份了!”
核武器最大的威力在于威慑,而非使用。凌云此刻深谙此理。公主殿下,这盘棋,现在轮到我来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