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凌云坐于押司房内，面前摊着几份关于祈雨祭典的文书，心思却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
他脑海里反复勾勒着昨夜师爷描述的画面：明月高悬，清辉洒落湖面，波光粼粼。精致的画舫悠然漂于净心湖上，船头悬挂的灯笼透出暧昧柔和的光。自家与那前朝宰相家的富贵闲人沈秀才对坐船头，推杯换盏。四周是几位来自州府、色艺双绝的清吟小班女子，或轻拨琵琶，或曼声低唱，巧笑倩兮…丝竹悦耳，香风袭人…此情此景，岂非人间极乐？
想到妙处，他甚至忍不住手指在案面上虚划，仿在构思一首即兴的诗词。若真能在彼般场合，即席赋得一首绝妙好词，引得满船喝彩，美人倾慕…那才不枉穿越此一遭！才真正有了几分…此间风流文士的滋味！
“此才叫生活啊…”他低声喃喃，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向往的笑意。
正当他沉浸在此份“文人范”的遐想中时，门外忽传来门子小心翼翼的禀报声：“凌勾当…您家里…来人了。说…说老爷有急事，让您立时归去一趟。”
“家里来人？”凌云一怔，思绪被拉回现实，眉峰微蹙。阿爷很少在他当值时遣人来寻，莫非…出了甚事？
他不敢怠慢，立起身：“知晓了。我此便归去。”
…
快步赶回位于长街的家，刚推开院门，便见阿爷凌老汉正蹲在屋檐下的阶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脸色…竟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神情，似是凝重，又隐隐透着一丝…压抑的兴奋？
阿母章氏则坐于一旁的小凳上，低着头缝补衣物，看不清表情，然气氛…却莫名有些沉闷。
“爹，娘？出甚事了？此急叫我归来？”凌云心下莫名一紧，开言问道。
凌老汉闻声抬首，目光锐利地看向他，竟未如往常般先骂两句，而是沉默了片刻，然后猛磕了磕烟灰，站起身，用一种近乎斩钉截铁的语气，沉声道：“小二！你归来得正好！为父…有件大事要告知你！”
他顿了顿，深纳一气，仿下定了决心，一字一句道：“赵巡检…前日提的那门亲事…为父…替你应下了！”
“甚麽？！！”
凌云如遭五雷轰顶！整个人瞬僵于原地，瞳孔骤缩，面上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家的耳朵！
“爹！您…您说甚？！您…您怎能…怎能应下？！”他猛回过神来，声线因极度的震惊并愤怒而变得尖利颤抖，“您知不知那赵家小姐是甚情状？！您知不知她前头那个女婿是怎死的？！您…您此是要把儿子往火坑里推啊！爹！！”
他气得浑身发抖，一连串的质问并埋怨脱口而出：“那赵大虎就是个活阎王！逼死前女婿眼都不眨一下！他家那女儿就是个…就是个…（他硬把‘疯子’二字咽了回去）…彼样的人！我若娶了她，日后尚有安生日子过吗？！说不得…说不得哪一日便被彼辈父女俩给…给逼跳崖了！您…您到底是怎想的啊？！”
凌老汉任由他发泄，浑浊的老眼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直至凌云说得气喘吁吁，暂时停口，他方缓缓开言，声线异常平静：“说完了？”
“我…”凌云一噎，胸中怒火依旧翻腾，却见阿爷如此镇定，不由愣住。
“你当老子是傻的？老子甚不知？”凌老汉哼了一声，重新蹲下身，拿起烟杆，却不点燃，只是摩挲着，“那赵大虎…是头吃人不吐骨头的恶虎，他闺女…亦确是个麻烦…此些…老子比你清楚！”
“那您尚…”凌云急道。
“因他给的条件…老子拒不了！”凌老汉猛打断他，抬起头，目中迸射出一股近乎赌徒般的狠厉光芒，“他当着老子并保人的面，拍了胸脯！立了字据！只要你娶了他闺女，半年之内！必保你脱了此吏员的皮，穿上青袍，坐上…官椅！”
“官…官椅？！”凌云闻此，如听天方夜谭，失声叫道，“爹！您糊涂啊！此怎可能？！咱家是贱役出身！我现今虽脱了籍，亦只是个吏员！吏员升官…难如登天！那是要通天的手段！他赵大虎一个武夫巡检，区区从九品！他凭甚敢夸此等海口？！此分明是骗您的！空口白话，您亦信？！”
“空口白话？”凌老汉冷笑一声，自怀里颤巍巍地摸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猛拍在凌云面前，“你自家看！看看此是不是空口白话！”
凌云心下剧震，一把抓过那纸张，急切地展开。
只见纸上墨迹犹新，字迹遒劲，清楚写着承诺保举凌云为官之事，下面赫然钤着两个鲜红的指印并一个…私章！其中一个指印粗大，显是赵大虎的，而另一个指印旁，那方私章上刻着的竟是——宁海县县丞！
三老爷！县丞！一县之佐贰官！竟真出面为赵大虎作了保？！在此份近乎荒唐的“保官文书”上签押用印了？！
凌云只觉脑袋“嗡”的一声，仿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眼前一阵发黑，踉跄着后退两步，扶住了墙壁，方勉强站稳。
他拿着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纸，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的愤怒、不甘、恐惧…在此一刻，皆被此难以置信的现实冲击得粉碎！
赵大虎…他…他怎可能说动县丞为他作此保？！他哪来此般大的能量？！他背后…到底尚藏着甚？！难道…难道此赵大虎，真如自家之前荒谬猜测的那般…亦是哪位朝廷大佬流落民间的私生子不成？！
“怎…怎可能…县丞…县丞怎会…”他失神地喃喃自语，全然无法理解。
凌老汉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重叹一气，语气复杂：“现今…你明白了？此聘礼…分量太重了！重到…老子没法不接！重到…哪怕明知是火坑，你亦得给老子跳下去！半年…只要熬过半年…我凌家…就真出了个官了！光宗耀祖…就在眼前！”
凌云呆立原地，半晌无言。阿爷的话语，手中的文书，像一道道枷锁，将他牢牢捆住，挣脱不得。先前所有“自污退婚”的算计，在此一刻，显得如此可笑并苍白。
他皆不知自家是如何浑浑噩噩地告别父母，又是如何脚步虚浮地走回押司房的。整个下午，他皆心神不宁，面对文书，一个字亦看不进去。
…
傍晚时分，赵师爷准时来到押司房寻他一同赴宴。
见凌云脸色苍白，神情恍惚，赵师爷不由关切问道：“你此是…身体不适？”
凌云抬首，看着赵师爷，苦涩一笑，将怀中那份“保官文书”取出，递了过去，将今日家中之事，简略说了一遍。
赵师爷接过文书，越看脸色越是凝重，看到县丞竟签字画押作保时，他的眉峰更是紧紧锁起，须髯皆微微颤抖。
“此…此…”他反复看着那方县丞的私印，目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并深深的困惑，“赵大虎…他…他何时有此般能耐？竟能说动三老爷…为他作此等保？！匪夷所思…真是匪夷所思！”
去往沈宅的一路上，赵师爷皆沉默不语，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须髯，眉峰紧锁，苦苦思索。以至于…不知不觉间，竟捻断了好几根精心保养的长须，皆浑然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