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里,仿佛一切都很容易激动,小草尖尖的从泥土里钻出来,竹子争先恐后的朝着一览无遗的天空伸展。
包括人的向往和追求都变得那么笃行不怠,好似炙热的天气会盲目眼睛,让人不计后果的去冒险,为一朵生命中只开一次的花而跳楼。
但是我是个喜欢瞻前顾后的人,总是我面前万里无云,我也时刻的留意到,光明的附赠是阴影,有光的地方就有影子。
所以,我难得燃起的斗志很快便如同星红的钢铁,遁入水中冷却。
婆婆年纪那么大了,精神还有点问题,她还记得怎么制作咖啡吗?
就算她记得,我该怎么和魏语提起这事?很简单,一句话:我去学咖啡了,等我学有所成,就和你表白。
但是事未至,忐忑先行,若藤蔓爬满我心头。
我怂哔的本质没有改变,一面对空前在乎的人和事,就扭捏的说不出话来。
村长的烟抽完了,门前的石板地上有一片灰白的印记,是长期倒烟灰形成的。
村长把烟杆反过来,烟斗习以为常的往那不可塑的地坑用力磕两下。烟斗的坑空了,地上的坑慢了,就像人死了,灵魂脱离人世了,飘往未知的何处。
“我要说的都说完了,这个故事其实远没有那么惊心动魄、荡气回肠,拿来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还勉强凑合。我这个人喜欢唠嗑,好不容易来个山外人,忍不住想和别人讲故事,你别嫌我烦。”
我没听进去,净盯着魏语的背影发呆。这家伙有够无聊,和一只狗能针锋相对到现在,可能这就是她打发时间的方式。
村长没有在意我的冷漠,提着空烟杆对准长板凳敲一敲,“西瓜你想吃就吃吧,我从不喜欢强求别人。吃不吃是你的事,吃或不吃,无论你怎么选,西瓜的味道都会留下,甜或不甜,则另说了。”
我回应的点点头,心里愈发复杂纠结。
不管怎么说,西瓜先吃了。
不久,魏语终于从嘤嘤犬吠中没了耐心,最后咬牙切齿的对小狗凶两下,小蹦小跳的回来。
她看见盘上的一沓西瓜皮,然后瞪了瞪我,眼睛下滑,瞄到我手上最后一片完整的西瓜。
“给我。”魏语伸手要抢。
我赶忙咬一大口,不给她机会。
一片西瓜而已,给她吃也没什么。我表现的这么贪婪,其实是因为这片西瓜在她不注意的期间,被赋予远超其本身价值的象征意义。
魏语眉毛一挑,面露不悦,嚷道:“狗男人,抠搜就算了,就剩这么一片西瓜也不给我吃。”
我了解她的套路,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一连扒拉,西瓜从半月火速消减成薄薄的一层月牙。
嘴里快塞不下了……
魏语表现出惊诧,随后眼神一凛,气急败坏的踢了我一脚,打在我的小腿骨骼上,“谁愿意吃你吃过的东西,别自作多情!”
我艰难的拒绝口腔内的拥挤,优雅的把西瓜皮叠在另一堆西瓜皮上,声音穿梭蠕动的西瓜肉碎,从我牙缝含糊蹭出:“我也没这么说啊……”
时候不早,魏语说路已经疏通,是时候回婆婆家,把东西收拾收拾,好好告个别,继续上路。
我把西瓜咽下,不知如何出口,只是看着魏语那美若天仙的脸蛋,心里磨蹭。
魏语察觉到我不对劲,“你看我干什么?”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她。
事不宜迟,我们在这三村停留的时间不长,得抓紧时间。最好回去就和婆婆询问一下,咖啡的秘方。
魏语不是傻子,她只要听到我要学做咖啡,立马就会知道我真正想做什么。到那个时候就尴尬了,我相当于变相的向我爱的人宣布,我今天就要手捧一束鲜艳玫瑰,把你抓在手心。
这是很大胆的一步,我无论如何都要踏出这一步,要是我最后怂了,我这辈子都会瞧不起自己。
见我不说话,魏语一脸迷惑。
这时,村长从屋里上了个厕所回来,和和气气的拍了拍我的肩膀,“还渴吗?我家里还有西瓜。”
这村长有情商,以热情的方式赶我们走。
我是个明白人,当即拒绝道:“我们吃了你家那么多西瓜,早就过意不去了。天色已晚,婆婆还在屋头等我们呢。今天就到这吧,多谢村长的款待。”
村长和蔼一笑:“你妈。”
我:?
“你‘妈’是个好人,虽然精神有点不正常,但她心底不坏。今天早上看到她一脸笑容的掰苞谷,我感到很欣慰。谢谢你们。”
我有点无地自容,“我是婆婆的假儿子,就算她高兴,我是假的,说到底还是欺骗孤寡老人。”
村长语重心长的抚摸我的背,“《甲方乙方》有句话是这么说的,给一个健康的人打吗啡是犯罪,但是给一个快死的人打吗啡,那是最高的道德。”
村长一席话,让我角色扮演以来的愧疚瞬间烟消云散。
婆婆的儿子死了,她的真儿子永远回不来。倘若我的出现能博她欢颜一笑,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前提是这件泡沫一样脆弱的虚假不要被戳破,一旦揭露真相,我真担心婆婆当场去找她亲生儿子。
……
……
下午三点半,我们回到婆婆那间破旧的老屋。
魏语激动的走在我前面,说她已经迫不及待离开这个无聊的地方。
我若一道影子,追随她的背影,目视她携带这个年纪的活力穿梭田埂和树林,霎时觉得这里的路好是漫长,长到只有伸手那么远。
好几次我想触摸她黑色短袖下的皙白肌肤,却欲言又止。
她可能并不知道,这个陪伴她从江苏跑来四川的男人,正酝酿着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说浮夸了,但在当时对我来说,真的比跳楼机还有悸动。
白昼渐渐收敛锋芒,阳光没有正午那般毒辣。汗水浸在衣服上,穿透树叶与花草的风一吹,凉感似水里的泡泡在我脊背舒展。
心跳是琥珀的星期,持续一个黄色的时刻。
我知道我的影子过于渺小,以至于面对即将到来的夜色,遥遥无期。可是一枚青苔为什么要沿着石缝的纹路延展,因为生在潮湿,而心向温暖。
那个夏天,从一个勇敢的决定开始,此后无数个类似的四季,我都希望,那份勇气会如同宇宙的周期一样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