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以这种行为艺术的姿态坐了好长时间,细润的雨一开始如银针一样稀薄的敲打木盆,传递进我的脑髓就跟遥远星系的霹雳似的,微弱不间断。
待我习惯了这种噼里啪啦,时间仿佛柔化了边缘,粗暴的击打也就成为了一种抚摸。
好像是弗洛伊德说的,假如人处于一种不能克服的痛苦之中,就会爱上这种痛苦,把它看成幸福。
所以我是受虐狂吗?
我觉得不是,至少目前我觉得我不是。因为我清晰的知道,我的痛苦来源不是这淅沥的雨,只是触景生情,从而将痛苦绑在细腻的雨滴身上,一种嫁祸的罪过。
所以我没有爱上痛苦,我爱的是挣扎在痛苦中依然有雅兴舞文弄墨,各种浮夸潦草的字眼包装自己,自以为悲情尘世下的浪漫主义,一种呻吟的我。
我和莎士比亚只差两个字啊。
半隔绝的空气里,裤腿有点打湿了,江晚默默的说:“人怎么就不能各自完全独立的活着呢?”
她淡淡的体香萦绕在不大的木盆里,有些醉人。我思索片刻,说出以前我不会说出的话:“因为放眼地球,甚至宇宙,我们就不是一个生命。”
“这么说?”
我开始细水长流的讲解我的观点:“你见过蚂蚁窝吗?生物学上,蚂蚁是一个生命,那是局束于蚂蚁本身而言。但是我以前看过一本书,叫《天才在左,疯子在右》,里面有一个人说过:蚂蚁只是一个细胞,蚁后是大脑,兵蚁是防卫组织,工蚁是嘴、是手、是传递,所以蚂蚁是一种松散生命。同理,我讲不全,你可以大概的理解为地球或宇宙才是一个生命,人类只是地球身体的细胞,少一两个都不影响。”
江晚半开玩笑的回复:“我看是细菌。”
“差不多。”
江晚低迷的叹口气,“我们真的好渺小,假如地震海啸发生在我们身边,对于地球而言可能就是做了次局部清洗。这样一来,我们的快乐与痛苦也不值一提,因为情绪的能量平摊在那么广的宇宙,简直等于没有。”
对啊,连痛苦都不值一提,我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想到这,原本有些淡释的压抑又蒸馏似的的浓稠起来。
江晚微微躬身,木盆朝她那一边微微倾倒。晦暗里,我看不清她的眼睛,只听得见她忧虑的语气,“所以我和江早的不和也只是排斥作用。我感觉自己就是个意外生产出来的小细菌,跟自己家里人也格格不入。”
“你还在乎这些?我以为你是自我主义。”
“我是血肉之躯。”江晚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说了。
我们又沉默了好久,雨越下越大,裤腿的材质贴合腿肚的皮肤,带来一阵湿稠的不适。
头顶上的木盆也骤烈的作响,犹如蜜蜂嗡嗡的磨蹭尾尖的刺,鼓点一般的旋律警示我们,外面的世界很疯狂,而我们不能一直安然自若的缩在薄如蝉翼的舒适圈。
“走吧,”我说:“雨下大了。”
江晚淡淡的回道:“回家第一件事,就是面对江早那张巴不得我死的臭脸。”
“那你总不能不回家吧,你父母不担心吗?”
木盆悠悠晃动起来,是江晚在轻微摇头,她说:“我父母今天不在家,江早会待在客厅看电视看到深夜,我不想面对她。”
我有点苦恼,总不能让我把她带走。三更半夜的,和女孩子共处,有点容易招来闲言闲语。
我说:“要不,你在外面找个地歇着,等雨停了,你妹妹差不多睡着了,你再回家?”
江晚思考一会儿,同意的点点头,木盆又晃动几下,“嗯,可以。”
“那你赶紧走吧,别淋湿了,我要坐地铁回酒店了……你知道坐几号线吗?”我问道。
江晚沉默一阵,黑暗中她摸索手机,屏幕若一道光瞬间照亮这里的漆黑,上面显示11:59。
我盯着屏幕喃喃道:“都这么晚了,事不宜迟,我得……”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抽搐着嘴角,用一种尴尬且不安的口吻询问:“现在地铁已经停运了,对吧?”
“嗯,公交也停运了。”
我有点头晕,倒霉啊!在外面逛到这么晚,回都回不去了。
江晚尽管压制着想笑的冲动,有一说一,她表情管理做的很好,但开口那不合时宜的停顿还是暴露她内心的狂笑,“要、要不你也找个地方躲雨先。”
我一脸“生不如死”的表情,“随便吧……”
就在此时,一阵呐喊从不远处迸发而来,隔着坚实的木盆都能隐约听个一清二楚。
“三!”
听起来像一群人聚在一起仰望夜空,出奇相似跨年夜的倒计时。
我好奇,“什么声音?”
紧接着,第二道呐喊呼啸而来,“二!”
江晚很快回想起来,“江早之前说今晚24点有烟花会,这里离别墅不算远,估计就是他们在放烟花。”
“我们能看得到吧,来都来过了,白看的烟花不看白不看。”
江晚很随意的回道:“随便你。”
最后一声呐喊:“一!!!”
我和江晚一人抬着木盆的一端,同时举起来。路灯的有些晕黄的光线扑面而来,伴随我们抬手的幅度,一声爆裂的巨响。
一束光点仿若倒立的流星,垂直上升,于半空中“啪”的一下呈巨型热气球的形状分裂出无数的璀璨,宛如被星星扎破的金银水花,点亮晦涩难懂的夜空,也一刹那透明了藏匿的雨点。视野的画面好像上世纪的低分辨率镜头,夹杂闪烁的白点,映入我们的眼瞳。
那边的人们兴奋欢呼,犹如一群纪律涣散的狼犬,啸声鼎沸,冲破天际。
我长这么大不是没见过烟花,说实话这不算什么。可是转头的那一刻,我却失了神。
流光溢彩折射出的影照亮江晚不动声色的脸,那安静若磐石的面部表情此刻仿佛被花火添加某种定义。
就好像她的不动如斯是天使俯瞰人间,见证悲欢离合、生离死别、人情冷暖后流露的无相慈悲,黑框眼睛中的一丝秀睫则是天使自知无能为力而扇动的星羽。
吾心好似有那么一丢丢的怦动,静止了呼吸。目光追随江晚脸上不断变换的色彩,一点点的分散再聚合。
这稀稀落落坠落人世的雨点也好像在和绚烂火树进行一次密切的碰撞,风吹动湿漉漉的树叶,摇曳的羞涩,宛若一场静止的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