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是延兴年的第一个元宵，举国大庆，燕京城更是张灯结彩，花灯如昼。
城外，月晕笼着望无边际的雪地，白茫茫的一片，只有远处巡逻的哨兵在缓缓移动。
长刀如镜，书颜示意萧落木，萧落木便一把砍断绑着李琪双脚的绳子。
李琪看起来状态一点都不好，也难怪，那天通敌密信被发现后他便逃跑了，萧顺足足追了七天才追回来。
“我听说匈人有一种刑罚，是专门用来对付逃跑的俘虏的。把人手无寸铁地放出城外，如果他跑得快，箭射不到，他就可以活。”李琪踩了踩齐膝深的积雪，嗤笑道。
“知道就好。”书颜冷笑道。她手指被冻得哆哆嗦嗦，却还是固执得自己拧弓弦，道，“我还怕你不清楚跑不快！”
“我从不知我错在哪里？”
“错哪儿？你们兄弟二人究竟是蠢还是坏？这皇位本就不是你们可以觊觎的，你们也不过是齐王的棋子！哼！若是齐王真想与你们联手，那密信中为何直白白地称琪兄和璂兄？怕那李啸收到你们传信的时候齐王便想用这出反间计了，你们赔了性命，也是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我二人心浅，看不透彻。”李琪冷笑，道，“但公主也不是真心效忠李如意的吧！您也看不起他，一个戴罪之人如何能做皇上？”
“我不喜欢他是一件事，他做不做皇帝是另一件事，”书颜道，“而我杀你就是第三件事了。”
“你怕脏了他的手？”李琪道。
“是。”书颜冷笑，道，“这件事他不能出手，所以你父亲出手了，接下来该我出手了。你聪明，看得出来我不喜欢他，但我仍是他的臣，帮他解决他不能出手的事。”
是的，不能弄脏如意的手，就像曾经不能弄脏献恭的手一样，也像从前献恭不愿弄脏太后和承景的手一样。
书颜仍然是臣，效忠献恭，效忠如意，然后是如意的儿子，一代代，他们将站在她的面前，她俯首称臣，双手沾满鲜血。
“妖妇！就该死在安阳城！”
一句恶毒的诅咒，书颜抬手便是一掌，但还是忍住了，书颜放下青筋跳起的手，轻声道，“跑吧。”
元宵的月圆亮圆亮的，映着地上的积雪，天地间一片广阔亮堂，一支利箭载风而起，映着银光逆疾风飞翔，它仿佛长了眼睛一般追随着它的目标，最后将一切怨仇终结。
元宵月圆，万家灯火。
燕京的流水里飘着花瓣和许愿的花灯，有几盏明明灭灭地流进了宫里，岸上站着雀鸟司的人，正在打捞流进宫里的花灯。
如意梳着弱冠的发束，顶着青玉冠，坐在书房的中心，身后的冬茉正剪着红绳，系在盛开的水仙上。
如意见书颜来了，不安地问道，“姜王走了？”
“是。”书颜脱了狼皮斗篷，握起一碗热气腾腾的元宵暖手，回道。
“为何不拦他？”
“拦不住的。”
“公主没有试过如何知道？”
“姜王是兴帝长子。”书颜放下元宵，将献恭曾告诉他的宫中旧事娓娓道来，“姜王与兴帝嫡子也就是愍帝李钦任年龄悬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是兴帝唯一的儿子。就因为这个，曾一度被谣言说要被立为太子…姜王深知东宫之位的危险，更不愿手足相残，他亲自缝制了长枕大被，与兴帝倾谈许久，方推了兴帝对他的希冀，卸了王位，消除了兴皇后母家对他的疑心和猜忌。他的姜王，也是愍帝被立了太子后才封的。”
九重城的事情，漂泊在外的如意从来都不知道。
“公主是一开始便知道姜王的忠心的？”如意问道，“既知姜王忠心，处决双生子就行，何必伤及无辜？”
“我不知道。”书颜仰头，眼眸深深，道，“他今日执意出城我才知道的。”
双生子通敌，姜王意欲戴罪立功，执意带着自己的亲信出城，攻打与双生子通信的李啸所夺去的百水城。姜王亲信不多，唯有一千五百人，而百水城地形险要，不事先拿下漓江渡口，他便胜不了。
如意不明白，姜王为何执意送死，他现在更不明白，书颜明知他忠心为何不派人把他追回来，而是任其枉负性命。
“他不会回来了，他的仗注定是不会赢的。”书颜静静道，“姜王一心忠君，重视清誉，安于姜地，防御西夏，他不曾想过谋逆，可儿子却做出了这样的事。子不教父之过，这种过失只能用性命来赎…姜王不是会自戕的人，也不是愿意苟活的人。”
“战场的人就该马革裹尸还。”书颜示意道。
马革裹尸，裹的都是家人：父亲，儿子，兄弟，和春闺梦里的人。
“当真没有回旋的余地？”如意问道。
“拦着就是对姜王最大的侮辱。与其费尽心思拦姜王，不如照看好李穆，他如今是姜王了。”书颜吃下一个元宵，道。
李穆因为弟弟们的事情长跪于燕王宫前，求书颜和如意原谅，听到父亲姜王出征的消息更是意欲代罪自戕，想来现在更是知道了李琪已死的消息。
“我已差人送他回去了。”书颜道。
“他知道李琪死了吗？”
如意还年轻，未经尘世风霜，还见不得这样的事情。
“知道。”书颜波澜不惊道。
房中无人言语，冬茉系完红绳后便跑了出去，水仙凌寒而开，香气袅袅，遇炭火更盛。
“这件事皇上您不能插手。”
良久，书颜才道，“皇上初登基，根基不固。姜王深知这个道理，所以亲自解决了有谋逆之心的李璂，臣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斗胆擅自流放了李琪，还请皇上理解。”
“朕不理解，朕不能理解！”如意拍案而起，他喘着粗气怒道，“朕不能理解公主为甚么这么狠心，为甚么不拦着姜王？！为甚么不能饶李琪一命？公主为何要这样迫害亲贵，罔顾人伦？！”
“迫害亲贵，罔顾人伦？！”书颜大惊，脸色立刻煞白，心中的磐石翻落进海里，他终于要反抗这件事了。
“公主逼朕娶萧九仪，纳大宛妃，难道不是罔顾人伦？！”如意道，“萧九仪乃是先皇的配定皇后，而先皇是朕的亲皇侄！朕娶她难道不是罔顾人伦？！”
书颜仰天长笑，道，“缘来皇上还在记着这件事。没有萧家打点，中央军在兰陵早被蓬莱端了！没有大宛，又哪里来的震天雷和铜铁做兵器？！我是罔顾人伦，迫害亲贵！但是皇上还有甚么好法子么？能不费吹灰连结九州郡王，统一四海，复兴宇内的好法子？！”
如意没有回答，他答不出来。因为他不知道，他只有十五岁，史书圣训尚未读完，九州的错综复杂他也不清楚，他还有好长的路，一条虎狼现屯于阶陛的路，需要书颜来做他的掌灯人，教他不谈因果。
白芷的声音恰到好处地从屋子外头传来，解了如意的围。
“公主！”
“甚么事？！”
白芷进屋在书颜耳边耳语几声，书颜面色立刻变了，低眉瞥了如意两眼，道一句“虎狼屯于阶陛何谈因果”便匆匆忙忙地朝着后宫去了。
午夜，凛然的叫声划破天际，如同当年书颜那样，是叫醒了一座城的声音。
书颜心乱如麻，清冽的寒风吹灭了廊上的几盏灯，立刻有宫人去点上了，不久外头又响起了雪花穿林打叶的声音。
但下雪声立刻又被凛然的叫声掩盖，书颜受不了这样的气氛，出了屋子站在廊下。燕王宫大，大到看不见也听不见外面街上的一切热闹，只有沉沉天阙和簌簌雪花，压抑得书颜不能喘气。
“是个女儿。”书颜在心中坚定着，这个女儿会是她，也是如意统一九州的筹码。
方才自己同如意大抵算是撕破脸了。
书颜苦笑，自己贵为大周帝姬，掌控燕国，临朝训政是情理之中，不想竟有朝一日被人说做是太平公主。若自己真有太平公主的权柄，哪里容得下这些人的置喙？自己哥哥林修能在玄阳关死的一万寒骨怎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玄阳关，如今北疆最北的关口，林修能正在那儿指挥修关。关外有残存的匈人进犯，修能率兵外出埋伏，但千年的极寒却生生得冻死了一万人，这是天灾亦是人祸，因为这一万寒骨的冬衣比不得其它的冬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那冬衣是庄王进献的。
书颜缘想降罪庄王，但念在庄王是献恭伴读，加之远在庄地以及如意的反对，方作罢。
书颜暗笑，自己连保护自家燕军的力量都没有，妄说甚么镇国太平？再往坏处想，倘若凛然生的是个儿子，自己到底有没有能力保住他？
屋里渐渐安静了，屋外的雪也停了，此刻外头又是白茫茫的一片，远处亮起了灯火，是宫人开始扫雪了。
也就在此时，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天际。
“是男是女？！”书颜冲进屋子里问道。
“回公主，是，个，儿子。”稳婆道，她怀里抱着绣了福字的红襁褓，身后是已经没有了力气的凛然。
稳婆说完，屋里又归于平静，谁都不敢说话，谁都不敢。
乱了，一切都乱了。
书颜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来的，只记得抬起头，一身明黄就站在了她面前，同样的失魂，同样的不安，同样地在等待一个结果。
“是男是女？”如意压着嗓子问道，他不知道白芷禀告的是凛然生产，他纯粹是被凛然的叫声引来的。
“回皇上，”书颜缓了许久，方能出声，道，“是个公子。”
“公主预备如何？”
“养在燕国。”书颜立刻跪下，双膝抵在冰凉凉的地上。
她和如意的仗她输了，这孩子的到来让她顷刻间输了，输得彻彻底底，一无所有，她没了傲气，没有筹码，她甚么都没有了。
书颜恳求道，“养在我身边！皇上！菀青保证！菀青发誓！他绝对不会做甚么谋朝篡位的事！绝对不会！请皇上相信菀青！”
“朕能信吗？”如意问道。
“能！因为您是皇上！”书颜扯着如意明黄的衣角，哭喊道。
“正是因为朕是皇上，才要忌惮这个孩子！你教养他，你能保证他不谋国事，但你能保证其它王侯将相没有利用这孩子的心吗？不拿他做幌子来反我？！况且公主方才说了，虎狼屯于阶陛何谈因果！这孩子现在就是屯于阶陛的虎狼！”如意道。
“你是菀青帝姬，你有燕国，你有大宛，你有你的匈人降军！朕不敢信！”
书颜不得不承认，如意说对了，她不能保证，她做不到——或者她做到了但旁人做不到——她只是想保住这个孩子，而不是如意。缘来这孩子的出生可以是一件无比盛大的幸事，可是如今天翻地覆，不要说封王立功，能保住命平安长大就是最大的幸了。
“皇上，您真的容不下他？您有江山万里，天下万民，您却容不下他？”书颜恳求道，“他的父亲可是将您扶上皇位的人。没有他，您永远是罪人，您母亲胡婉妃永远只能葬在乱葬岗！”
“菀青！”
“皇上，菀青失言了。”书颜低头抽泣，退步道。
如意从前只是自抑，不代表没有自己的想法，而他现在，想做一个帝王了。他要学习将最初的不安和怯懦藏了起来，他可以自己成长为一个帝王；也是时候了，因为九州等不了那么久，献恭也没有看错人，他是兴帝的血脉，他应该这样的。
只是，只是，书颜她，她只想保住那孩子，献恭唯一的孩子。
雪停复又落，书颜道，“桓祖子，幼殇。可以么？”
桓祖是献恭的谥号：辟土服远，有功曰祖。
“皇上，”书颜又道，“臣愿卸下军中之事，只留燕国公主的封号，隐退山野，只要留这孩子一命。”
如意不语，他不知该如何，只进去看了一眼孩子，便消失在元宵的大雪中。
三天后的大雪夜，月黑夜风高，天冷得仿佛要冻裂万物；燕京城的城墙上凝结了粗壮的冰柱，似要砸向底下的人。
一辆没有点灯的马车，在一片漆黑中驶离了燕京城。
书颜没有睡，她轻轻地掖了掖念理的被角。
夜深人静之际，她贪婪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她轻轻的呼吸，她微卷的睫毛，她的婴儿脸，都让母亲看不够。
书颜轻抬手，正欲撩去她额顶的青丝，却被一只有力的手钳住。
书颜跌跌撞撞地被修能拖拽进院子里，重重地摔在了厚厚的积雪地里。
青葙见状赶来，却被修能呵斥了。
“都退下。”
书颜看清了来人，也一并呵退道。
“妹妹知道我为何而来？”修能的脸晦暗不明，语气低沉道。
“前线战事失利。”书颜暗自道。
“战事失利！是甚么缘故呢？！”
书颜理亏不语，修能在雪中怒火中烧，抓起书颜的前襟，瞠目道，“他们是冻死的！冻死的！一万人冻死了！妹妹就想这么算了么？！”
“冬衣是庄王进献的，喻是皇上下的。”书颜道。
“但下旨不查的人是你！李书颜！”修能重重一推，书颜重重地摔到了院中的假山上，书颜疼得惨叫了一声。
修能道，“颜儿！一万人呐！都是我燕国的人！被活活冻死了！全都是我燕国的人！里面有你认识的赵亭长，从前天天陪你在校场打架的程叔！还有跟着我把你从安阳救回来的八勇士！谁都知道那场仗是必死的！我带了一百五十人，回来的只有八个人！他们为甚么要跟着我？！因为他们不想看父王的女儿俘在匈人手上！一万人里面有多少是我的兄弟？！又有多少是看着你和我长大的？！”
“我知道啊。”书颜无力道，“我怎么会不知道。”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有多少女子等不到丈夫，又有多少母亲见不到儿子了。
“为甚么？！”
修能蹲下轻声道，“颜儿，你有想过么？你有脸见先皇，我没脸见我的燕国臣民。”
“他日国定邦安，王爷必定有脸。”书颜道，扑进修能的怀里，崩溃大哭道，“我知道啊我知道啊，我怎么会不知道，都是燕国的人啊！我也是燕国的人啊！可是我不能查，查了就是自乱阵脚，就是谋反！”
“我知道都是谁啊！”书颜哭喊道，“哥哥伤痛，我也不是个没有心的！都是看着我长大的，必定是要心痛百倍的！可是多事之秋，我甚么都偿不了他们啊！”
修能抱起书颜被冻得哆哆嗦嗦的身子，问道，“我赶了三天路，就想为他们讨个公道，妹妹可给我这个公道？”
“妹妹能给。”书颜抽泣道，“但是燕国公主给不了。”
修能冷笑，道，“臣明白了。”
“又下雪了。”修能将书颜推给青葙，道，“公主且保重身子，从安阳回来后就一直没好过。”
“谢哥哥。”书颜忍泪道。
“我回去了。”修能失意道。
雪意昏沉，没有任何要霁的意思。
书颜被众人抬了回去，抖落了一身的雪，瑟瑟发抖着。
书颜身子虚，立刻喝下了一大碗热糖水，她想起了九重城的红豆沙和酥酪，执灯长忆，又暗暗祈祷。
那时的书颜有献恭，还有自己的骄傲。
那时的燕国有父王，九州有舒太后，还有甚么是需要自己操心的呢？
如果此刻一万寒骨的事发生在父王手上，他会怎么做？
他会向自己一样投鼠忌器吗？
书颜好累，身子沉重地靠在青葙身上，似有千斤，眼皮也沉了。青葙见此将书颜轻轻放下，不巧摸到了塞在枕下的金锁，书颜在睡梦中将金锁紧紧攥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