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早晨，天京城弥散在一片沉沉的雾霭之中，而九重城，更是隐藏在一片白茫茫之中，若隐若现。
绾心手捧着一件自己亲手给承景做的睡衣，一步步走上承景的缀尚轩。
做睡衣对绾心很不容易，但这并不是绾心的女红不好，而是近日的绾心实在太忙了，她白日里要替太后处理折子，而晚上，还要阅览典学圣训，这件睡衣，是她忙中抽空才做好的。
料子是镇海王妃进献的，明黄的颜色内务府染的，上面的蟠龙是自己绣的，样式是和宫中的绣娘学的。
绾心本不想做的，却是太后叮嘱的，太后只觉得，绾心亲手做件衣服，与承景亲近亲近，趁着映雪有孕不能侍寝的档口，把承景的心给挽回来。
绾心幽幽叹口气，太后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自己对太后与愍帝的爱情故事是知道一二的，而从那个故事里走出来的太后自然对于怎么送衣复宠会想得那么简单。
自己已许久没见过承景了，承景的脸在她的记忆中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如果长久不见，她究竟会花多长时间回忆起来？如果她回忆起了承景，但承景会回忆起她吗？会记得他还有过她吗？这个他明媒正娶来的女孩？
绾心站立在缀尚轩的院门口，她是皇后，她是不需要内监的通报就可以进去的，她不是在等内监通报，她是在平复自己的心。这很奇怪，绾心知道，自己对于承景，是心如已灰之木，但此刻的绾心才发现，死灰中仍然是有点点火星的，因为她在紧张，她轻轻地擦去手心微微渗出的汗，定了定神后，方一步步走进缀尚轩。
但承景不在缀尚轩。
缀尚轩里头只有映雪一个人在那里作画。
映雪见绾心来了，也不起身行礼，只淡淡道，“皇上不在。”
绾心听罢只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映雪，这是那个太后嘴中一直说的爬上龙床的宫女，可却也是一个容颜娇丽的宫女。面盘伶俐，肤如凝雪，眼眸璀璨，黛眉弯弯，妖丽的笑容，似汉宫飞燕一般，绾心想。她看着这个曾是被自己挑选出来的姑娘，自己当初怎么没发现她有这般的美颜呢？如果自己当初发现了，会把她招进未央宫吗？
“姐姐请回吧。”映雪见绾心没甚么反应，便又立刻加上一句。
“皇上呢？”绾心问道。
“皇上出去了。”映雪妖艳一笑，道，“皇上出宫同画师切磋画技去了。”
承景出宫了。绾心心想，承景居然偷偷出宫了，他出宫不是去体察民情，也不是暗查朝臣，居然仅仅是去找几个画师。
“皇上既然不在，姐姐怎么还杵在这里？姐姐请回吧。”映雪见绾心还不动身，便不耐烦道——绾心的出现打搅了她作画的兴致。
绾心却被映雪这一击给恼了，她清了清嗓子，目光凛冽，语气冷硬，道，“妹妹不向本宫行礼吗？”
映雪噗哧一声讥笑道，“姐姐，妹妹我得天宠，有孕在身，实在不宜向您行礼，还请姐姐见谅。”
绾心听罢更恼了，她的目光落在映雪的肚子上。今日的映雪穿了一件绣着芙蓉花的胭脂色曲裾连裙，衣服厚，且肚子只有三个月，根本看不出甚么，但绾心还是觉得自己的肚子一沉，心想那要是自己的肚子该多好。
绾心怒道，“本宫是皇后，九重城里除了太后和皇上，都要向本宫行礼！”
映雪听罢不由得生气，但转念一想自己一个小小的贵嫔，确实越不过皇后，便只得怏怏起身，略福一福，道，“臣妾参见皇后，皇后万安。”
“江贵嫔的声音太小了，”绾心见映雪如此敷衍，便道，“本宫听不见。”
映雪听罢更加生气，却也只能大声道，“臣妾参见皇后，皇后万安！”
“江贵嫔声音冷硬，”绾心道，“一点儿也没了曾前在皇上身边那般婉转了。”绾心将自己手中的睡衣交给自己身后绮烟，道，“不如多说两次，好好练练，否则皇上回来，听见江贵嫔这般，会不高兴的。”
映雪见绾心故意找茬，但碍于二人身份之殊，只得又婉转柔声道，“臣妾参见皇后，皇后万安。”
“江贵嫔方才没行礼。”这句不是绾心说的，是绾心后头的绮寒说的，绾心听罢亦暗笑一声以示赞许。
映雪只得又行礼道，“臣妾参见皇后，皇后万安。”
“妹妹这才对啊。”绾心笑道，“不学礼何以立？宫中都是知礼之人，姐姐我实在想不出哪里会有那么不堪的人？”说罢主仆三人一同掩面而笑。
映雪见了气不过，便大声道，“我有孕在身！皇上见了我都要让着我，姐姐何苦这般取笑捉弄我？”
“本宫是皇上从九重城正门抬进来的皇后，有何不可？”绾心反问道，“更何况本宫哪有取笑你，分明是在教你规矩，知礼仪。那日你初进宫，本宫却归宁省亲，没得空亲自教你，才会致使今日出了你这么一个逾制越礼的东西！”
“皇后娘娘。”映雪见绾心话越说越过，不由心生一计，便缓缓站直了身子，在众目下转身踱步到身后缀尚轩的檐廊下，轻抚自己的肚子，道，“您是皇后，臣妾自是应该向您行礼的，但妹妹我有孕在身，实在不宜行礼，否则伤了我事小，若毁了龙胎，怕是用您皇后的位子来换都不够呢！”
“你！”绾心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她身子发抖，指着映雪。
映雪看得直乐，不罢休地继续胡诌道，“皇上曾经说过，我若是不方便不乐意，便可不行礼，毕竟在这九重城中，龙胎最重要，您说是不是啊，皇后娘娘？”
映雪在檐廊上一步步慢慢踱着，又暗暗低头向脚下的悬地看去，暗想，够高了。
“妹妹得皇上恩宠，有此龙胎，”映雪继续得意道，“我听闻，青淼妹妹也有了身孕，”映雪妖艳一笑，转向绾心道，“真真是好有缘，与青淼妹妹同时有孕，我的儿子一出生便有一个表兄弟，以后也不怕他孤单！”
“你！”绾心的泪在眼中打转，刚想驳斥甚么，却见一个嫣红的身影从缀尚轩的檐廊下坠下，而后一声惨叫，接着是映雪那有如莺鹂的声音，“姐姐！妹妹做错了甚么，要这般狠心？！妹妹怀的孩子亦是姐姐的孩子？姐姐为何要这般对待妹妹？”
“我没有…我没有…”绾心看着自己面前方才自演了一出戏的映雪，她此刻正捂着肚子，嘴角一丝血迹。
绾心惊住了，直摇头否认道，但她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了被夏莲唤来的众人的骚乱中。
绾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椒房殿的。她只知道自己醒来的时候，承景正坐在自己的身边。
已经多久了？
已经多久承景没有坐在自己的身边看自己醒来了？
以前仿佛有许多次，每日的早晨，都能看见阳光下承景的笑脸。
此刻也是阳光下的承景，在等待自己醒来，但却没了笑容，只有一张严峻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