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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叔的据点设在一艘不起眼的广船货轮底舱,常年停泊在内港一处无人问津的角落。

这里本是用来囤积走私盐货的,如今却成了“九军”在澳门最隐秘的临时巢穴。

底舱里,空气浑浊,几盏马灯摇曳。

“和记”红棍手下的十几个核心打仔,此刻像一串被穿起来的咸鱼,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他们的傲气早已在青洲那场单方面的屠杀中被碾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对眼前这群沉默如铁的人发自骨髓的恐惧。

阿昌叔坐在一张由几个货箱搭成的椅子上,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粗布擦拭着手中的牛尾刀。他没有看那些俘虏,目光始终专注地落在刀刃上那道细微的豁口上。

“说。”

许久,他才开口,

一个看起来像是头目的打仔哆哆嗦嗦地抬起头,脸上满是血污:“大……大爷,您想知道什么……小的们……小的们全都说……”

“我要的,不是你们这些烂仔的命。”

阿昌叔依旧没有看他,“我要几个名字。几个,在这澳门城里,真正能说了算的名字。”

那头目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阿昌叔终于停下了擦刀的动作。他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道令人心悸的寒光。“你们这些烂仔的骨头,比我想象的要硬。”

他没有再废话,只是对身旁一个精壮的汉子使了个眼色。

那汉子点了点头,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小的匕首,走到一个俘虏面前。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在压抑的船舱里骤然炸响。

那个俘虏的小指指甲,被硬生生地从血肉中撬了起来。

“我说!我说!”最开始那个头目彻底崩溃了,他磕头如捣蒜,哭喊道:“我说!大爷,我说!”

阿昌叔挥了挥手,行刑的汉子停了下来。

“澳门城里,咱们华人这边,真正说得上话的,有三个人!”

那头目语速极快,生怕慢了一秒,那把刀就会落到自己手上,“一个是卢华绍,人称卢九!他是这几年新冒头的赌商,后台硬,手腕活,跟澳葡的鬼佬走得很近,城里一半的番摊馆,背后都有他的影子!”

“第二个,是何连旺!他是英国人怡和洋行的大买办,专做茶叶和生丝的生意。这个人,路子野得很,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码头上那些堂口,见了他都要给几分面子。咱们‘和记’的好多生意,都要仰仗他那条线。”

“第三个……”那头目犹豫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是曹家的大老爷,曹善允。他是城里最有名的乡绅,读过书,在香山县那边都有功名。六大会馆的人都听他的。他跟前山寨那边的大清官兵,也说得上话……”

阿昌叔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将这三个名字在心中默念了几遍,

与盐枭邹叔那边得来的情报和自己在广州城打听来的消息一一印证。

他站起身,走到那个还在痛苦呻吟的俘虏面前,弯下腰,用那把刚刚擦拭干净的牛尾刀,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多谢。”

刀光一闪。

——————————

清晨,三支精悍的小队便如同鬼魅般,从那艘沉寂的货船上悄然散出,融入了澳门尚未完全苏醒的街巷。

甲队:目标,卢九豪宅。

队长是阿吉。

为了珠江上的大事,陈九几乎把自己信得过的铁杆尽出。

这个在金山街头磨砺出来的马来少年,如今已是一头真正的、懂得如何利用城市阴影的猎豹。他们一行二十人,换上了普通的短衫打扮,混在早起赶工的苦力人群中,毫不起眼。

卢九的宅邸位于澳门中区一处相对安静的地段,是一座中西合一的两层建筑,门口有两个石狮子,墙头拉着铁丝网,还雇了十几个退役的葡萄牙士兵当护卫。

“硬冲,是下策。”

阿吉蹲在街角,对着手下几个小组长低声部署,“听说卢九这人惜命得很,院子里肯定还有暗哨。我们的人分成三组。一组在后巷准备,翻墙进去,控制厨房和下人房。二组在街对面监视,一旦有警车或者大队人马靠近,立刻发信号。我带三组,走正门。”

“走正门?”一个小组长愣了一下。

“对。”阿吉的脸上露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狡黠,“就说是和记的人,说周老大有急事求见。他们现在是惊弓之鸟,我们越是张扬,他们反而越不敢轻举妄动。”

乙队:目标,何连旺的洋行。

乙队的指挥官,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汉子,他是梁伯手下太平军的老兵,擅长正面攻坚。他们一行三十人,装备最为精良,听说要打贩鸦片的英资央行的买办,甚至带上了炸药罐。

何连旺的怡和洋行,坐落在靠近内港的商业区,是一栋三层高的花岗岩建筑,窗户上都装着铁栏杆,俨然一座小型堡垒。

这里不仅是他的办公室,更是他囤积货物的仓库,常年有几十名由三合会打仔组成的护卫队看守。

“不必潜入。”

老兵的战术简单而直接,“一组用炸药,把后墙的仓库门给我炸开,动静越大越好,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二组、三组,跟着我,从正门强攻。记住,不留活口,只抓何连旺一个。”

丙队:目标,曹家大宅。

这一队的人数最少,只有十人,但个个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他们没有携带任何重武器,只是腰间藏着短刀和手枪。他们的任务最特殊,也最棘手。

曹善允的宅子,在望厦村附近,是一座典型的岭南大宅,青砖黛瓦,庭院深深。这里没有洋枪护卫,却比任何地方都更难渗透。

宅子里住着曹氏一族的男女老少,还有数十名忠心耿耿的家丁和护院。

在这里动武,极易伤及无辜,更可能激起整个华人社群的同仇敌忾。

“我们的目标,不是杀戮,是请。”

带队的头目安静地说道,“悄悄摸进去,尽量不要动枪,找到曹善允的书房,把他请出来。女眷和孩子绑起来堵嘴。如果遇到抵抗……”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寒光,“那就让他永远留在书房里。”

——————————

卢九豪宅。

阿吉整理了一下衣领,大摇大摆地走到那扇雕着繁复花纹的铁门前,叩响了门环。

“谁啊?”门上的小窗打开,露出一张睡眼惺忪的仆役的脸。

“和记的人!”

阿吉喊道,“周老大有万分火急的事,要见卢先生!关乎所有人的身家性命!”

那护卫显然也听说了青洲的事,不敢怠慢,连忙进去通报。片刻之后,铁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就在阿吉带着两个人踏入庭院的时间

后巷的方向,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紧接着是几声轻微的器物倒地声。

街对面,一只伪装成卖烟小贩的“九军”战士,轻轻地晃了晃手中的红布。

安全。

阿吉的心定了下来。他对着前来迎接的管家笑了笑,

“卢先生呢?”

“老板还在楼上……”

管家话音未落,阿吉身后的两个汉子已经如同猎豹般窜出,一人死死捂住管家的口鼻,随后闪到他身后死死勒住脖颈,另一人则狠狠朝着他下巴打了几拳,将他拖进了旁边的花丛。

几乎在同一时间,庭院四周的阴影里,闪出了十几个矫健的身影。

那些刚刚还在打着哈欠巡逻的葡萄牙护卫,甚至没来得及拔出腰间的佩枪,就被从背后袭来的弩箭要了姓名。

阿吉一脚踹开通往二楼的房门。卧房里,卢九正搂着一个年轻的葡国女人睡得正酣。听到踹门声,他猛地惊醒,下意识地去摸枕头下的手枪。

但一只冰冷的枪口,已经顶在了他的额头上。

“卢先生,”阿吉的脸上依旧挂着笑,“Good morning,我们老板找你做点生意。”

怡和洋行。

“轰——!”

一声巨响,如同平地惊雷,将半个澳门都从睡梦中惊醒。

洋行后墙那扇由厚重铁板打造的仓库大门,被炸得向内凹陷变形,巨大的冲击波震碎了附近所有的玻璃。

仓库里的“和记”打仔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震得七荤八素,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数十个黑影已经从破口处涌了进来。

“敌袭!敌袭!”

凄厉的警哨声响彻了整个洋行。

正门方向,老兵带领的主力部队,已经与闻声而来的护卫队撞在了一起。狭窄的走廊里,枪声、刀刃碰撞声、惨叫声混成一片。

“九军”的战士一边扔出小型火药罐子,一边突进,他们手中的斯宾塞连珠枪在近距离发挥出了恐怖的威力,每一次射击,都能在对面的人群中清空一片。

何连旺被枪声惊醒,他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光着屁股就在十几个心腹的簇拥下,向楼外的安全梯逃去。

然而,他刚跑到楼梯口,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就从楼梯的拐角处伸了出来。

是那个沉默寡言的老兵。露出脑袋之后,瞬间又缩回去,紧接着就是一连串子弹飞过来,

何连旺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瘫软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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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是那艘货船的底舱。

卢九、何连旺、曹善允,这三位往日里在澳门跺一跺脚都能让地面抖三抖的大人物,此刻却像三只被拔了毛的公鸡,狼狈地跪在阿昌叔的面前。

他们的护卫被缴了械,捆得结结实实地扔在另一边,嘴里塞着破布。

阿昌叔没有立刻审问。

他只是坐在那里盯着这些“大人物”,突然忍不住想笑。

最终,是赌商卢九先沉不住气了。

“这位好汉,”

“不知是哪条道上的朋友?有话好说,不知各位义士是求财还是?若士求财,请放我一条生路,钱,好商量!我卢九在澳门这点薄产,愿与好汉平分!”

“钱?”

阿昌叔反问,“你觉得,我们大费周章把你们绑过来,就是为了你那点赌桌上赢来的脏钱?”

“我问,你们答。”阿昌叔的声音变得冰冷,“谁答得好,谁就能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谁要是敢耍花样……”

他的目光扫过那几个还在瑟瑟发抖的“和记”打仔。

“第一个问题,”他看向卢九,“澳门的赌业,谁说了算?澳葡的鬼佬,在里面占几分成色?那些堂口,又是怎么分的这块肥肉?”

卢九不敢怠慢,

“这澳门的赌业,明面上是澳葡政府说了算。他们发牌照,收赌税,这是他们最大的一笔进项。可实际上,真正掌控赌桌的,是承包赌场的人,还有那些堂口!”

“就拿番摊来说,最大的几家,像‘信誉’、‘快活’,背后都有我和其他几个大摊主的股。我们每年要向澳葡政府缴纳一笔天价的承包费,换来经营权。剩下的利润,我们和堂口分。”

“堂口?”

“是,主要是和合图和十义。和合图人多势众,管着赌场里的看场、放数(高利贷)。十义则主要控制码头和一些偏门的生意。我们这些开赌场的,每月都要给他们上供,求个平安。说白了,我们出钱,他们出人,大家一起发财。”

“澳葡的鬼佬呢?他们的军队,他们的警察,就看着你们这么闹?”阿昌叔追问。

“军队?”

卢九忍不住冷笑一声,他心下思索,这些绑匪开口问的这些问题,显然是外来的势力踩场子,既然不为了求财,应当不是三合会,边回答边使劲思索逃脱之法,

“这位大爷,您太高看他们了。澳葡在澳门的正规军,算上那些从非洲弄来的黑人士兵,总共也就几百号人。他们只敢待在炮台和兵营里,连街都不巡。至于警察,那更是个笑话!

他们那点薪水,还不够去赌场输一夜的。他们勾结在一起捞钱就不错了,哪里还敢管赌场的事?

总督前阵子还想整顿赌规,想从我们口袋里多掏点钱,结果呢?几家大摊主一联合,不开了!

这位爷您有所不知。这澳门,如今离了这些赌场,他总督府的官员连薪水都发不出来!”

阿昌叔点了点头,又将目光转向了怡和洋行的大买办,何连旺。

“你呢?跟英国鬼佬打交道,想必知道的更多些。说说吧,这澳门的水,到底有多深?

除了葡萄牙人,还有哪些势力在这里搅和?”

何连旺比卢九要冷静得多。

他知道,面对这种亡命之徒,求饶和献财都没用,只有展现出自己的利用价值,才有一线生机。

“好汉,”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澳门的局势,远比表面上看起来复杂。葡萄牙人只是名义上的主人。实际上,这里是三股势力交错的地方。”

“第一股,自然是澳葡政府。他们就像一个空有架子的地主,地契是他的,但地里的收成,他却说了不算。他们实力孱弱,财政窘迫,对华人社群的控制力微乎其微,只能依靠我们这些买办和商绅,进行间接管理。他们的统治,是建立在默许和妥协之上的。”

“第二股,就是我们华人内部的势力。这其中,又分为三派。一派,是以卢老板为代表的赌商,他们是澳葡政府的钱袋子。另一派,是以曹老爷为代表的传统乡绅,他们联通着六大会馆,是华人社会的官,与清政府那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最后一派,就是那些见不得光的堂口,他们是华人社会的会匪,是地下的秩序。”

“那第三股势力呢?”

“是英国人。”

何连旺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香港的崛起,早已吸走了澳门所有的贸易利润。英国人乐于看到澳门维持现在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一个混乱、落后、以黄赌毒为支柱的澳门,才最符合他们在华南的利益。他们对这里的主权归属没有兴趣,但他们绝不容许这里出现一个强大的、能够挑战香港地位的竞争对手。所以,他们对澳葡政府与清政府之间的所有争端,都持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必要的时候,他们甚至会默许一些混乱的发生。”

“还有周边,”他补充道,“珠江口的水文极其复杂,岛屿星罗棋布,是海盗和走私贩的天堂。无论是澳葡的小炮艇,还是大清的水师,都无法有效控制。这也使得澳门成了一个天然的法外之地,各路人马都能在这里找到生存的空间。”

阿昌叔听完,沉默了。何连旺的这番分析,确实条理清晰,远胜刚才卢九的答复。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乡绅领袖,曹善允的身上。

“曹先生,”阿昌叔的语气,带上了一丝客气,

“你是读过书的人,也跟朝廷的官员打过交道。我想听听你的看法。大清国,对这里,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曹善允缓缓地抬起头,

“好汉,”他叹了口气,声音苍老而疲惫,

“你问我朝廷的章程?实话告诉你,朝廷对这里,根本没有章程。”

“在朝廷眼里,澳门是我大清的土地,葡萄牙人不过是盘踞于此的澳夷。我们从未在法理上承认过他们的主权。香山县的衙门,名义上依旧对澳门拥有管辖权。前山寨的驻军,更是时刻提醒着他们,这里是谁的地盘。”

“可那又如何呢?”

他苦笑一声,“自番鬼打入广州以来,国力衰颓,朝廷早已没了当年的天朝威仪。对于澳门,朝廷的态度,向来是矛盾而又无能为力的。一方面,绝不肯放弃主权。另一方面,又无力也无意通过武力收回。所以,只能采取一种羁縻之策。”

“何为羁縻?”

“便是以华制夷。利用我们这些乡绅、会馆,来管理华人社群,牵制澳葡的势力。澳葡若是做得太过分,香山县便会发一纸照会,申饬一番。或者像去年那样,假意往前山寨增派几百兵勇,摆出一副要动武的架势。但这些,都只是姿态。朝廷的底线,是维持现状,是别出乱子。只要葡萄牙人不公开撕破脸,只要这里不成为反清的基地,朝廷便也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到底,”曹善允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深不见底的悲哀,

“我们这些所谓的澳民,在朝廷眼里,不过是一群弃子。是一群……用来在帝国边陲,与蛮夷周旋的、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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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舱里,死一般的寂静。

卢九、何连旺、曹善允似乎猜到了眼前这群武力惊人的队伍不打算要他们的命,说话也松快了许多。

阿昌叔心里有数,先是派人送回了曹善允,澳门虽然被葡人统治,但归根到底仍旧是华人社会,这种乡绅背地里能量很大,他还不想闹得满城皆敌,走时还送上了一份礼。

送走曹善允,阿昌叔,则站在船头,迎着初升的朝阳,望着那片他刚刚搅动起浪花的土地。

澳葡政府,不过是一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

清政府,是一头不愿醒来的病狮。

英国人,是躲在暗处、随时准备分食尸体的鬣狗。

而这片土地上真正的主人,那些赌商、买办、堂口,则像一群互相撕咬的豺狼,看似凶狠,却早已被利益的锁链捆死。

这片看似波诡云谲的濠江,终究不过是一片不大不小的池塘罢了。

“九仔啊……”他喃喃自语,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如同孩童般灿烂的笑容。

“这澳门,比金山那边的水,可浅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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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5年,岁末。

澳门,这座匍匐在南海边缘的圣名之城,

在这个冬夜,一柄烧红的战刀,粗暴地撕裂了这维持了数百年的虚伪平衡。

青洲,“和记”的猪仔仓,那座葡语称作巴拉坑的人间炼狱,燃起了冲天大火。

消息像一场突发的瘟疫,以令人战栗的速度,通过电报线、舢板和人们惊惶的口耳相传,从澳门半岛的尖端扩散至整个珠江三角洲。

冲出青洲的,是一群衣不蔽体、面黄肌肌的苦力。

他们人数上千,在一些头目的带领下冲击着整个澳门的平衡。

澳门总督府内,总督正焦躁地踱步。

他已经三番五次地发送电报求援。

“香港那边怎么回的?” 他用干涩的喉咙问着秘书。

“总督阁下,英国人派了一艘炮舰,停泊在十字门外海,说是为了保护英国公民的安全。”

总督颓然坐倒在椅子上。他知道那艘名为“胜利女神”号的铁甲舰意味着什么。那不是保护,是监视,是恫吓。

是那头贪婪的英伦雄狮,在等待着葡萄牙这头老迈的伊比利亚狼力竭倒下时,扑上来分食。他向两广总督发出的求援信,也如石沉大海。

广州的官老爷们,恐怕比英国人更乐于见到他这个“澳夷”总督的狼狈。

这座远东的孤岛从来都不是永治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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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港的清晨,是被成百上千支橹搅碎的。

水面上,无数的艇仔、舢板、货船和渔船挤满了狭窄的水道,

张阿彬站在甲板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喜欢这种味道,这代表着生计、贸易和流动的力量。

谁控制了水,谁就控制了澳门的血脉。

他的身后,站着十几个精壮的汉子。他们是太平洋渔业公司数千名船员中精挑细选出的船老大和水手长,都是广东人,祖辈在珠江口打渔,每一个人都了解一些珠江口的水文。

他们不善言辞,皮肤黝黑,手上布满了老茧。

“阿辉,”张阿彬没有回头,低声说道,“带兄弟们下去,按计划行事。买船和租仓的。钱要给足,态度要和气,但事情必须办妥,如若不行再杀。”

一个身材壮硕的船老大点了点头,带着人悄然下船,融入了码头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他们的目标,是内港三个最大的船行,以及沿岸的五个关键货仓。

这些船行和货仓的东主,有些与“和记”暗中有瓜葛,有些则保持着中立。

张阿彬的策略很简单,砸钱开路,用高于市价的价钱,或买或租,先将这些关键节点控制在手中。对于那些识时务的,给予重利。

对于那些顽固不化的,自会有别的方法让他们“改变主意”。

“阿彪,”张阿彬又叫了一个名字,“你带人去拜访一下潮州会馆和三水会馆的几位理事。告诉他们,太平洋渔业公司打算在澳门开设分部,拓展远洋贸易,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这是见面礼。”

他递过去一个沉甸甸的皮箱。

里面装的不是金银,而是太平洋渔业罐头公司、东西方航运公司、义兴贸易公司三家联手准备在旧金山、檀香山和澳门之间开通的新航线的贸易契约草案,以及一份承诺将两成运力优先提供给会馆商号的保证书。

对于这些在澳门经商的士绅和商贾而言,三合会的火并只是城门失火,只要不殃及池鱼,他们可以闭门不出。

但新的、更庞大的商业利益,却是他们无法拒绝的诱饵。

张阿彬要做的,就是在这潭浑水中,迅速构建一个基于利益的同盟。

他要让这些人明白,比起“和记”那种只会收保护费、贩卖人口的黑帮,旧金山的公司代表的是一种全新的、更强大、也更能为他们带来财富的秩序。

这里面的中英双语的合同,以及公司的介绍,是如今远东没有人能拒绝的庞大市场。

在船老大们四散行动的同时,张阿彬独自一人,沿着内港的石阶走上了岸。

他没有去喧闹的集市,而是钻进了一条名为“火船头街”的狭窄巷弄。

这里是澳门本地“水上人”(疍家)的聚居地,他们世代以船为家,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社群和规矩,外人很难介入。

张阿彬的目标,是这里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人称“咸水叔”。

咸水叔是内港所有疍家船户的无冕之王,虽然他不属于任何三合会,但他的话,比“和记”的龙头老大还要管用。

一间低矮的、用船板和蚝壳搭建的屋子里,张阿彬见到了咸水叔。老人正在用一柄小刀,专注地修补着一张破旧的渔网,仿佛对外面的世界充耳不闻。

“阿叔。”张阿彬恭敬地递上一瓶上好的花雕酒和两条金山运来的咸鱼。

咸水叔眼皮都没抬,只是淡淡地说:“后生仔,内港今晚浪大,你的船吃水太深,小心翻了。”

“浪再大,也得有船来行。”

张阿彬微笑着坐下,“我来,是想请阿叔帮个忙。我需要一批最熟悉内港水路的人,帮我送信、运货、接应人。价钱好说,规矩也懂。”

咸水叔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活,他浑浊的眼睛第一次正视张阿彬:“你知不知道,你请我做事,就是同和记,同整个澳门的字头为敌?我这些徒子徒孙,手停口停,担不起这个风险。”

“风险,也是机遇。”

“和记贩卖猪仔,断子绝孙。我这些兄弟,很多人的亲人,就是从这些码头被卖出去的。我们来,是报仇,也是替天行道。今天我们或许会流血,但明天,内港的码头,每一个船家都不用再交保护费,每一笔生意都是干干净净的。阿叔,你是想让你的子孙后代,继续被人踩在脚下,还是想站起来,做一回堂堂正正的人?”

“我是旧金山回来的,如今金山华人总会的代表,没听说也没关系。”

“我讲个数,你来听,金山湾的水面上,如今五成都是我们华人的渔船,华人总会的三桅帆船和蒸汽船如今就停在澳门的码头,你应当见过。”

“这次来澳门,我带了一千条枪。

我们龙头吩咐了,商业上的事情如果做不成,就把濠江的血彻底染红,给兄弟的过去奉酒。”

他起身行了个礼,“咸水叔,我祖辈在珠江口打渔,此处归乡,从未想着灰溜溜回去。”

“给个痛快吧。”

咸水叔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沉默了良久,浑浊的眼中似乎有风雷在滚动。最终,他拿起那瓶花雕,给自己倒了一碗,一饮而尽。

“要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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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中环,毕打街。

在一家临时租来的办公室里,几位穿着笔挺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美国律师,正与一位华裔律师激烈地讨论着。

这位华裔律师名叫伍廷芳,他毕业于英国林肯法学院,是香港殖民地第一位华人执业大律师,思维敏捷,辞锋锐利。

此刻,他正受太平洋渔业公司一份极其优厚的合同的聘请,领导着这支律师团队。

“先生们,我们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是定义事件的性质。”

伍廷芳用流利的英语说道,他的手指在一份刚刚由澳门通过秘密渠道送来的报告上敲击着,“葡萄牙人,以及香港洪门以及和记的势力,一定会鼓动澳葡、港英政府将此事定义为暴乱、叛乱,甚至海盗行为。他们会把这些袭击的人描绘成一群嗜血的暴徒,从而为他们的血腥镇压寻求合法性。”

“我们的任务,就是彻底粉碎这种叙事。”

他站起身,走到一块黑板前,用粉笔写下几个关键词:

“Uprising of oppressed Laborers”(被压迫劳工的起义)

“humanitarian crisis”(人道主义危机)

“Abolitionist movement”(废奴运动)

“portuguese colonial mismanagement”(葡萄牙殖民管理失当)

“从现在开始,”

伍廷芳的声音铿锵有力,

“我们所有的对外说辞、所有递交给报纸的文章、所有发往伦敦、里斯本和华盛顿的电报,都必须围绕这几个核心。我们不是在为暴徒辩护,我们是在为一群奋起反抗奴役的英雄伸张正义。我们的敌人不是澳门的法律,而是那个名叫苦力贸易的、反人类的罪恶制度!”

一位名叫史密斯的律师推了推眼镜,补充道:“伍先生说得对。我已经联系了《泰晤士报》和《每日电讯报》的驻港记者,他们对发生在远东的奴隶贸易丑闻非常感兴趣。特别是葡萄牙人的丑闻,我们的读者会很乐意看到的。我会为他们提供第一手目击者的证词,当然,这些证词需要经过我们的润色。”

另一位律师则拿起了香港本地的英文报纸《德臣西报》,

“我会立刻撰写一篇文章,质问澳门总督府,为何在其治下会发生如此大规模、有组织的奴隶贸易?为何他们的警察系统与黑社会勾结,共同压迫华人?这不仅仅是澳门的问题,这是对整个文明世界的挑战。”

伍廷芳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转向团队里的几位华人助手:“你们的任务,是把同样的信息,用中文传播出去。联系广州的《申报》和香港的中文报纸。

文章的调子要变一下,要强调同胞受难,义士揭竿,要唤起民族情感。多写那些猪仔们在巴拉坑里受到的非人待遇,写他们妻离子散的悲惨故事。我们要让整个广东的乡绅、商人和普通百姓,都站到我们这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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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门,总督府。

曾经象征着葡萄牙无上荣光的耶稣会纪念厅,此刻却像一个密不透风的囚笼。奥尔塔总督感觉自己就是那只被困在笼中的衰老雄狮。他的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无力和绝望。

“还没有那些堂口的消息吗?”他问着自己的卫队长,一个名叫席尔瓦的葡萄牙上尉。

“阁下,我们的人在黑沙环发现了一具无头尸体,穿着和和合图龙头一样的丝绸唐装。据和记的人辨认,应该就是他。”

席尔瓦上尉的脸色很难看,“还有公正堂的香主、双鹰社的红棍……澳门排得上号的几个三合会头目,至少死了一半。剩下的,也都躲了起来,我们完全联系不上。”

奥尔塔总督的心沉了下去。

他并非不知道这些三合会的存在,甚至在某些层面上,他默许、甚至利用他们来“以华治华”,维持澳门地下世界的秩序,并从中获取不菲的“规费”。

但现在,这套他赖以为生的体系,被那支神秘人带领的猪仔砸得粉碎。

甚至他已经怀疑,是不是那些人压根都不是猪仔?或者是士兵混在里面?

是不是那个病狮动手了?还是两广总督的授意?

“那群暴徒呢?”

“他们占领了信誉赌场作为临时总部,并且……并且……”席尔瓦上尉有些犹豫。

“说!”

“他们贴出了布告,自称’洪门秉公堂’,宣布接管澳门所有不义之财的来源,包括赌场、妓寨、鸦片馆。并承诺会维持秩序,他们还说,任何与猪仔贸易有关的人,杀无赦。”

奥尔塔总督气得浑身发抖。“放肆!狂妄!他们这是在我的城市里搞独立!”

他猛地拍着桌子:“军队呢?我的士兵呢?让他们立刻出动,夺回赌场,把那个匪首给我吊死在议事亭前地!”

“阁下,请冷静!”

上尉急忙劝阻,“我们的士兵数量不足,而且士气低落。那些人训练有素,而且占据了地形复杂的华人街区。强攻的话,我们的伤亡会非常惨重,

“伤亡惨重?”

奥尔塔总督瞪大了眼睛,这个词深深刺痛了他作为帝国总督的尊严。

就在这时,秘书官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手里拿着几份电报和报纸。

“总督阁下,不好了!香港的《德臣西报》今天头版头条,标题是《东方的罪恶:澳门总督治下的奴隶地狱》!广州和上海的报纸也都转载了!现在全世界都即将知道澳门是苦力贸易的中心了!”

秘书官将报纸摊在桌上。奥尔塔总督只看了一会儿,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报纸上详细描绘了青洲猪仔仓的惨状,配上了几幅幸存者和生活环境的照片,画面触目惊心。

文章严厉指责澳门政府腐败无能,与黑社会同流合污,是这场人道灾难的始作俑者。

“还有,”秘书官接着说,“这是来自里斯本外交部的紧急电报。英国驻葡公使已经向我国政府提出了正式抗议,要求我们立刻关闭澳门的苦力贸易港口,并严惩相关责任人。电报里说……国王陛下对此事极为震怒。”

奥尔塔总督瘫坐在椅子上,冷汗浸透了他的衬衣。

古巴苦力贸易的事情正在国际上发酵得如火如荼,如今他这里更是添了一把柴火。

他明白了。

这不仅仅是一场暴乱,这是一场策划周密的战争。

敌人不仅有枪,还有笔。

在他准备动用武力的时候,对方已经将他推上了国际舆论的被告席。

现在,他如果出兵镇压,就会坐实“屠杀受压迫劳工”的罪名。

如果他不出兵,就等于承认了这些人对澳门地下秩序的控制权。

香港,港督府。

亚瑟·坚尼地爵士,这位以精明和强硬着称的香港总督,正悠闲地品尝着来自锡兰的红茶。他的面前,站着皇家海军中国舰队的副司令,一位神情倨傲的海军少将。

“少将先生,胜利女神号的位置很好。”

“既能让我们的葡萄牙朋友感受到我们的关心,又不会让他们觉得我们在干涉。分寸感,是政治家最重要的美德。”

“总督阁下,恕我直言,我们完全有能力在三个小时内,让澳门港内的任何船只都变成一堆燃烧的木柴。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们就能替葡萄牙人解决他们的麻烦。”

海军少将显然对这种袖手旁观的游戏不感兴趣。

“哦,不,不,我亲爱的朋友。”

坚尼地摇了摇手指,“那太粗鲁了,也太不符合帝国的利益了。一个混乱的、虚弱的、在国际上声名狼藉的澳门,远比一个稳定、繁荣的澳门,更符合我们的利益。我们为什么要替我们的竞争对手打扫屋子呢?我们应该做的,是递给他们一把更脏的扫帚。”

他放下茶杯,

“这场起义很有趣。它的组织者,显然非常了解我们的游戏规则。他们懂得利用舆论,懂得占据道德高地。这不像是一群普通的华人秘密社团能做出来的事情。去查一查,那个在旧金山注册的太平洋渔业公司和东西方航运公司,究竟是什么背景。”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另外,通知我们的商务参赞,是时候重新审视一下我们与澳门的贸易协定了。既然澳门的港口秩序如此混乱,我们有理由为悬挂米字旗的商船,争取更多的特权和保障。”

与此同时,广州,两广总督府。

总督刘坤,这位晚清的封疆大吏,正对着一份来自香山县令的加急文书,眉头紧锁。

“洪门秉公堂……太平洋渔业公司……张阿彬……”

他反复默读这几个名字。

作为大清的官员,他本能地对任何形式的“会党”都抱有极度的警惕和厌恶。

洪门,那是从大清立国之初就与之作对的反贼。如今他们公然在澳门举事,这无异于在朝廷的南大门上放火。

然而,此事又牵涉到“猪仔贸易”这个敏感问题。

多年来,无数广东百姓被拐卖至海外,生死未卜,地方上怨声载道。

清廷虽三令五申禁止,但洋人勾结地方匪类,防不胜防。澳门,更是这个罪恶贸易的集散地。如今有人替朝廷捅破了这个脓包,从某种意义上说,又是大快人心。

“大人,此事甚为棘手。”

身边的师爷低声说道,“若我们出兵干预,便是助纣为虐,帮着葡人镇压我大清子民,恐失民心。可若我们坐视不理,又恐会党坐大,后患无穷。更何况,英国人的炮舰也在那里,局势复杂,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

刘坤一捻着胡须,沉思良久。

“拟两份文书。”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威严。

“第一份,以本督的名义,照会澳门总督。严正声明:澳门华民,亦是我大清子民。对于此次因猪仔贸易而起的冲突,我深表关切。要求葡方必须彻查猪仔贸易,严惩奸商,安抚华民,不得滥杀无辜。否则,由此引发的一切后果,由葡方自负!”

“第二份,”

“派一名得力的候补道,带一队亲兵,以慰问侨民,调查实情为名,进驻前山寨(清政府在澳门附近的军事驻地)。密切监视澳门动向。同时,派人秘密接触那个太平洋渔业公司的张阿彬。我要知道,这群人,究竟是反清复明的乱党,还是……可以为我所用的刀。”

能不能扶持这伙人成为政府在澳的代理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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