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宅云喜阁内。
施了针，用了药，季昭寰还陷在昏沉中。
青妩在榻前守着姐姐，从春芽口中听到父亲“官复原职”的消息，只觉得这四个字无比可笑。
她才离家三日，父亲竟官复原职了？且还是在她南下的第二日？
她心里翻江倒海，不知这天大的好事，是某人的手笔，还是父亲的案子本身就是个幌子？而她用清白换来的，到底是什么？她觉得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青妩在榻前守了一夜，长姐才转醒。接下来的几日，姐姐的身子日渐好转，可官复原职的父亲却始终没有归家。
姐妹二人心下不安，便想着以送衣物为由去鸿胪寺见父亲一面，却扑了空，辗转来了宫门外。
二人刚下马车，还未来得及打听，便撞见了段云舒与伤势未愈的杜玉衡。
段云舒一眼看见她们，立刻欢喜地迎上来。他羞涩地掠过昭寰，对着青妩夸了几句为父南下的义举，才红着脸，将视线真正定在季昭寰身上。
“前几日，我在茶楼见到你了。”他低下头，讷讷道，“你还好吗？”
昭寰听罢，微微蹙了下眉，只不失礼数地点了头，并不答话。
青妩见状，虽觉着长姐今日有些异样，却也没往深处想，只识趣地留给二人独处空间，转而去与方才打过招呼的杜玉衡说话。
杜玉衡的前臂托在胸前，外罩一层宽松的宽袖，依旧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只是相较于前几次那般完美的温和，此刻眉宇间带上了几分真实的生气。
青妩瞧着他被固定的右臂，“杜大人，您伤得如何了？”
杜玉衡望着她眨着的水润眼睛：“无妨，只是小伤。是青妩姑娘太过挂心了，那夜还要多谢你。”
“杜大人言重了。”青妩轻轻摇头，“当时情势太过危急，任谁都会出手的。何况，小女不过是为了查清家父的冤案，略尽了微薄之力，不敢居功。”
她这番话，划清了界限，只将两人的关系限在了“共事”上。
杜玉衡眸色暗了暗，面上笑容依旧。他看着这张与记忆中那人颇为相似的容颜，恍然想起那夜她扑过来搀扶他的场景。
“下月府中设宴，沈小姐亦会前来。不知……可否有幸邀请青妩姑娘赏光？”
青妩还是头一回接到家人以外男子的邀约，难免有些局促，便下意识朝长姐那边望去。
那方，昭寰仍维持着先前的淡漠，并未瞧见她的问询。宴席上的虚与委蛇，青妩着实不喜，只犹豫了一瞬，下意识地，便要拒绝。
杜玉衡见她一副歉意要开口拒绝，便状似随意地提了句：
“下月，除了文会，团花画社也将举办一年一度赏工大会，届时在京郊设席，并准备出一本画集，不知青妩姑娘是否有意，收录几幅时兴的鸟禽画？”
青妩微微睁大了眼。团花画社乃京城第一画社，若是有机会观摩，实为一件美事。她有些想去。
杜玉衡望着她黑亮的眼睛，笑意更深：“青妩姑娘可以前去观摩，或许……能得些灵感？”
青妩抬眸对上他的视线，她虽不喜那些虚与委蛇，可若是讨论画作，那她便不惧那些场面。
可望着杜玉衡温润的笑脸，青妩却莫名地后颈发凉，仿佛暗处有什么不知名的猛兽虎视眈眈，在等着猎物露出破绽。
她心下不安，隐隐觉得该拒绝，可一瞬的功夫，还是朝杜玉衡一笑：“好。如此，多谢杜大人了。”
她这抹笑意还未完全展开，宫门内一驾玄色马车已毫无征兆地驶到几丈开外。那车饰低调而威严，青妩扫了一眼，只觉莫名眼熟，目光下意识被攫住。
随着马车疾驰，车帘晃动，那方模糊却极为熟悉的俊美侧脸映入眼帘，圆圆的眼睛睁大，呼吸一下停滞。
他束着发，眼皮慵懒地一掀，冰冷的视线淡淡掠过她，没有半分停留。车帘垂落的瞬间，马车已绝尘而去。
青妩被那一瞥钉在原地，只觉得寒意自脚底蹿至全身，浑身发抖，不能自已。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僵住，又为什么会在一瞬间，觉得无法呼吸。她只知道，他看见了，他一定不会放过她。
杜玉衡的视线从那架马车收回，落回了季青妩瞬间惨白的脸上，他并不言语，只是那惯常温和的一双眸子，已经微微眯起。
他看着眼前女子，眼中墨色加深，嘴角微微勾起：“青妩……与萧将军相熟？”
青妩被杜玉衡的声音拉回了现实。
她恍然回神，这才发现杜玉衡一直在看着自己。
想到方才自己的失态，脸上不由得泛起热。她微微撇开视线，不自然地答道：“萧将军当日救了我们，算是恩人。不过……仅有几面之缘，算不得相熟。”
杜玉衡并不拆穿，只是浅浅一笑：“那赏工大会的邀约，青妩姑娘可能准备些画作？”
骤然出了这一档子事，青妩没了心思，只含含糊糊地道：“再说吧……”
杜玉衡却好似没有听出来她的推拒，压下心头阴郁，面上笑容不变：“好，那下月十五，我派人来接。”
季昭寰站在一旁，将方才与妹妹相关的一切尽收眼底，心头的自责与歉疚一闪而过，对那个大胆的念头愈发笃定。
回府的马车上，昭寰默默看着妹妹，她低垂着脑袋，露出半截白皙的脖颈，侧脸轮廓渐渐与记忆中那个娇软的小娃娃重合起来。
那小娃娃永远挂着笑靥，软糯糯地叫她“阿姐”，被抱起来时，藕臂一般白嫩的小胳膊便牢牢环住你的脖子，贴住你的脸使劲亲。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软软糯糯的触感，和那带着桂花蜜一般的小小唇瓣。
昭寰看着，心中升起无限的歉疚，她下意识地想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却在妹妹抬起头望过来时，默默避开了那双满是天真的眼睛。
“阿妩，”昭寰目光落在车壁处，轻声道：“今日，你同杜玉衡聊得倒投机。”
青妩收回思绪，看着长姐的侧脸浅浅一笑：“他说下个月京郊有赏工大会，我应下了。”
“嗯。”昭寰纤长的手指紧紧攥着帕子，扭头去看妹妹的脸，“阿妩，你方才……是不是看见谁了？”
青妩下意识地便想摇头，可看见姐姐仿佛什么都瞒不住的神色，她心下一慌，扭过头去假作随意：“嗯？没太看清。”
昭寰嘴边泛起一抹苦涩的笑，别过脸去，不让她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
她默了半晌，终是又缓缓道：“阿妩，你觉着……萧大将军如何？”
青妩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姐姐为何会突然提起萧家人，姐姐是看出什么了？
她想了想，还是回道：“这些年，我没见过萧大将军几次，不大能说得清。不过，上次在西郊看着挺有威严的。”
“我们两家立场不同，姐姐……怎的问起他了？”
昭寰看着车壁，静静道：“若我们季家，与萧家不再是政敌呢？”
青妩愕然抬头，“阿姐？”
昭寰缓缓转过头，目光稳稳地落在妹妹脸上，“阿妩，我想嫁给萧大将军。”
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