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荒村的戏台上盘旋,卷起尘土与残香,像一场无人收场的葬礼。
血字“第七代,当自斩”在古旧戏本背面轻轻震颤,仿佛有千年的宿命正从纸缝里爬出,要将张宇拖入那早已写好的终幕。
可他笑了,笑得坦然,笑得讥诮,笑得像是听到了世上最荒唐的笑话。
“他们要我死?”张宇低头看着手中那块崭新的青砖,棱角分明,未曾沾泥,未曾砌墙,连一丝划痕都没有——就像他的人生,本不该被写进这出鬼戏。
但他偏要演。
心火自丹田燃起,顺着经脉奔涌如江河倒灌,灵力在指尖炸裂出细小的电光。
他割破手指,鲜血滴落砖面,瞬间被炽热的心火蒸腾成一道赤雾,缠绕砖身。
光影扭曲,砖面浮现人影——正是他自己,双眼漆黑如渊,身穿染血粗布衣,手中握着那把祖传的耕龙犁。
“你演我?”砖中人咧嘴一笑,声音沙哑如风刮过坟头纸,“可我的命,从来不是别人写的。”
话音未落,张宇猛然抬手,将板砖狠狠掷向断头台!
砖影划破夜空,如流星坠地,精准嵌入铡刀正下方的祭台石槽。
就在那一瞬,原本跪伏不动的木偶·阿禾——那个由张小禾童年旧衣缝制、曾陪她度过无数噩梦夜晚的破布娃娃——忽然动了。
它抬起枯瘦的手臂,用断裂的红绳将板砖牢牢绑在自己断裂的脖颈之上,缓缓站起。
鼓声再起。
不是从前那种阴森缓慢的傩戏鼓点,而是沉闷如心跳,一下,又一下,仿佛整座山村的地脉都在共振。
大面侯踉跄后退,青铜饕餮面已裂成蛛网,层层剥落,露出底下一张又一张重叠的人脸——有老农,有少年,有披发道士,有戴孝妇人……全都是历代“第七代守墓人”的替身,全都被写进了这出《斩妖戏》,全都在终幕被铡刀斩首,魂魄封入戏本,化作延缓劫数的薪柴。
“祭主归位!”他嘶吼,百声叠出,如群鸦啄骨,“血契当启!阴门不裂,人间不灭!这是规矩!是天命!是你逃不掉的命!”
木偶·阿禾拖着红衣,一步步走上戏台,脚步僵硬却坚定。
它跪下,头颅置于铡刀之下。
风止,月隐,万籁俱寂。
铡刀落下!
“咔——!”
砖中“张宇”的头颅应声而断,却没有鲜血喷涌,没有尸体倒下。
反而从那断裂的脖颈处,一株嫩绿的芽破体而出,迎风疯长,转瞬化作藤蔓狂舞,缠住铡刀机关,勒得铁轴崩裂,齿轮尽碎!
“什么?!”大面侯怒吼,面具下无数人脸同时扭曲,“死人不能耕!死人不能违命!戏——不能改!”
可台下,张宇已缓缓抬头。
他站在泥地中央,脚踩父亲踩过的田埂,手握母亲握过的犁把,眼神平静如春水初融。
“你们说,戏演即真?”他声音不高,却压过所有鼓声、风声、鬼哭声,“那我今天就演一出——死了还能犁地的守墓人。”
话音落,绿意炸裂。
那根从“尸体”中长出的藤蔓如活蛇般蔓延,顺着戏台梁柱攀爬,钻入地底,破土而出。
所过之处,干裂的土地自动翻松,陈年枯草被掀开,新土翻卷如浪,仿佛千万把犁同时耕作。
整个山村的地面都在震动,傩面村民脚下的泥土竟如春耕时节般整齐翻起,露出湿润的黑壤。
一犁破命,万念归田。
“我爹娘种地,”张宇一步步走向戏台,脚步沉稳,每一步都像在犁沟中落下,“不问天命,只问良心。”
他从怀中取出父亲的旧烟斗,轻轻放进犁沟;又解下母亲遗留的蓝布头巾,叠好置于土上;最后,他弯腰拾起小禾落在地上的布鞋,也放入犁痕深处。
“他们用命护我长大,”他低语,“不是为了让我死在别人的戏里。”
就在此刻,系统冰冷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检测到集体执念共鸣——血脉之念、土地之念、生民之念——激活‘人格拟形·未来之我’】
板砖再度浮现,悬浮于半空,光影扭曲,凝聚成一道全新的身影。
黑袍如夜,头生短角,手中握着一柄由白骨与铁链铸成的鬼犁,双目幽深似能吞噬轮回——那是未来的他,堕入幽冥、执掌万鬼的“鬼王张宇”。
可这鬼王却单膝跪地,低头看向现在的自己,声音沙哑而温柔:
“哥……别让他们得逞。”
下一瞬,他猛然抬头,一拳轰出,直取大面侯残破面具!
拳风未至,鬼气已让十里阴魂哀嚎退散。
面具在这一击下剧烈震颤,裂痕如蛛网蔓延,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碎。
可就在这刹那,整本《斩妖戏》悬浮而起,墨线从纸页中钻出,如活蛇般缠绕大面侯残躯,将他层层包裹,重新塑形。
鼓声骤停。
风停了,藤蔓静止了,连翻起的新土都凝固在半空。
唯有那具被墨线缠绕的人形,缓缓抬起了头。
面具彻底碎裂,露出的不是人脸,而是一团扭曲的纸浆与符墨交织的躯干,胸口赫然嵌着那本古老戏本,封皮上血字浮现:
《第七代·终幕·自斩》
张宇站在台下,握紧耕龙犁,目光如铁。
大面侯——不,那具由墨线与纸浆缠成的人形——在风中剧烈颤抖。
他胸口的戏本燃起幽蓝火焰,不是寻常烈火,而是带着灵识哀鸣的魂火,每一页烧去,便有一声叹息从火中逸出,像是百年前跪伏在荒台上的傩族先民,在轮回尽头终于得以开口。
“啊——!”他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啸,墨线如活蛇乱舞,想要重组躯壳,想要再演一出“斩第七代”的终幕。
可那犁尖已抵心口,绿意如春潮涌动,不是杀意,而是生念——是泥土翻卷的呼吸,是种子破壳的悸动,是千万农人弯腰时脊梁压出的弧线。
张宇站在火光前,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干裂的土地上,像一尊执犁的古神。
他忽然收力。
耕龙犁微微一转,犁尖划出一道弧形沟痕——正是祖辈春耕时最讲究的“回垄法”,一圈归田,万念落地。
那本燃烧的戏本,随着犁沟轻轻滑入土中,像埋下一粒迟到百年的种。
火熄了。
灰烬未散,却已有嫩芽从犁沟里钻出,三片叶,青如碧玉。
就在这刹那——
“咔哒。”
一声轻响,像是锁链崩断。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村中那些戴着青铜傩面的村民,面具竟纷纷龟裂,一块块剥落,露出底下布满皱纹却真实的脸。
他们跪了下去,不是行傩礼,而是双膝砸进新翻的黑土,嚎啕大哭。
几十年、上百年,他们不能言、不能语,被写进戏本,日日重演“斩守墓人”的桥段,灵魂困在鼓点里,成了戏中走尸。
可现在,戏改了。
“我……我说话了?”一个老汉颤抖着摸向自己的嘴,声音嘶哑如锈铁摩擦,“我……我记得我娘……叫我阿栓……”
“我女儿……红裙……那年发大水……我没救她……”另一个妇人抱着头,哭得撕心裂肺。
整座荒村,成了哭海。
张宇静静站着,木偶·阿禾被他轻轻抱起。
破布缝制的脸,一只纽扣眼歪斜着,却仿佛在笑。
他低声说:“你缝得好,以后……帮我补衣。”
小禾不知何时已走到他身边,靠在他肩上,眼睛望着地底,像是在听什么别人听不见的声音。
她轻语:“哥……地脉在笑,说这戏……比秧歌还热闹。”
阿黄低吠一声,尾巴缓缓摇动,看向村外。
雾,正在散。
远山轮廓浮现,一条从未有过的新路从荒台延伸出去,蜿蜒入林。
路中央,插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锄,锄尖朝天,像一柄指向苍穹的剑,又像一只等待接手的手。
青痕悄然浮现,蓝裙拂地,望着那锄头,低语:“下一个地方……有面更大的戏台。”
张宇没说话。
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土的鞋,想起昨夜还在想:我是不是注定要死在这出戏里?
而现在,他踩着新翻的田垄,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我不是来演终幕的。
我是来改剧本的。
远处,一声乌鸦啼破晨雾。
有人嘶哑喊出第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