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武安侯府,一改往日的清净悠闲,俨然成了一个高度运转的秘密情报处理中心。
苏哲的书房,这个原本是他用来享受“逍遥椅”、构思新发明、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圣地,此刻已经被彻底“征用”。地上铺满了绘制着简易汴京地图和宫城布局图的巨大宣纸,十几名皇城司的文吏和校尉席地而坐,每个人面前都堆着一摞刚誊抄的口供记录。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味道,是陈年卷宗的霉味、新磨墨锭的清香,以及苏哲特供的硫磺皂淡淡的香气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紧张、高效、但必须爱干净”的独特氛围。
皇城司主官张鑫,这位往日里威风八面、不苟言笑的皇帝鹰犬,此刻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根炭笔,对着一张地图指指点点。他的官帽歪在一边,脸上还沾着几道墨痕,看上去活像一个项目进度严重滞后,被老板催得焦头烂额的团队小组长。
“侯爷,您快来看,”张鑫一见苏哲走进来,便如蒙大赦般站起身,指着满地的人和纸,苦着脸汇报道:“您那个‘广撒网、重点捞鱼’的法子,网是撒出去了,可捞上来的……好像都是些不粘锅的泥鳅和没用的水草。”
苏哲踱着步子走进来,他有洁癖,看到这满地狼藉的景象,眉毛就不自觉地拧成了一团。他小心翼翼地迈着猫步,生怕自己的白色软底鞋沾上一点灰尘,那姿态,仿佛不是在巡视自己的办案现场,而是在穿越一片布满了地雷的泥地。
“说说看,都有什么成果?”苏哲好不容易挪到了自己的专属“千层软垫”旁,一屁股坐了下去,顺手抄起一个刚送来的酸梅汤,惬意地喝了一口。
张鑫抹了把汗,拿起几份口供,开始了他的“绝望汇报”。
“侯爷,您听听。这个叫王三的,以前是掖庭局的老太监,七十多了,牙都掉光了。我们的人按您的吩咐,又是送米又是送面,好话说尽,他老泪纵横地拉着我们校尉的手,回忆了半个时辰……说他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宝元二年冬天,郭贵妃宫里的小厨房做的奶香酥酪,味道一绝。”
张鑫说着,自己都快哭了:“我们的人问他皇子夭折那天有什么异常,他想了半天,说那天风大,酥酪送过去的时候有点凉了,贵妃没吃,赏给他了。侯爷,这算线索吗?”
苏哲差点一口酸梅汤喷出来,憋着笑道:“算,当然算!这说明我们二十年前的食品安全监管存在漏洞,冷链运输不过关嘛!”
周围几个正在奋笔疾书的文吏听到这话,肩膀一耸一耸的,想笑又不敢笑,憋得满脸通红。
张鑫的脸更苦了,他翻开下一份:“还有这个,李大娘,当年在浣衣局伺候过福庆公主的贴身宫女,公主三岁那年发高烧夭折了。她跟我们的人唠了两个时辰的嗑,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在痛骂她那个不争气的女婿好赌,把她给闺女的陪嫁都输光了。关于公主的事,她就记得公主夭折那些天,天阴沉沉的,她洗的衣服晾了三天都没干。”
“还有这个,当年守宫门的一个老禁卫,现在看城门呢。我们的人刚把皇城司的腰牌亮出来,那老哥们儿腿一软,当场就……就尿了。一边哭一边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当年就是个站岗的,连娘娘的面都没见过。”
“噗——”苏哲这次是真没忍住,笑出了声。他摆了摆手,示意张鑫打住。
“行了行了,别汇报了,再说下去我这刚喝的酸梅汤就得变成咸味饮料了。”苏哲乐不可支地拍了拍软垫,“张大人,别灰心嘛。咱们这叫什么?这叫大数据前期采集。信息量大了,自然什么牛鬼蛇神……啊不,什么鸡毛蒜皮的破事都有。噪音多,很正常,咱们的任务,就是在这些噪音里,找到那个与众不同的‘信号’。”
他看着满屋子愁眉苦脸的下属,清了清嗓子,站了起来。
“诸位,我知道大家很辛苦,查阅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比看天书还累。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我们现在做的,不是在读故事,而是在用无数个零碎的记忆碎片,重新拼凑一个被掩埋了十几二十年的真相!每一个看似无用的细节,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的话语仿佛带着一种奇特的魔力,让原本萎靡不振的众人,眼中重新燃起了光。
“都打起精神来!”苏哲挥了挥手,像个正在给员工打鸡血的领导,“继续干活!把所有口供,按照时间、地点、涉及的人物,给我分门别类,交叉比对!我要你们像筛沙子一样,把金子给我筛出来!”
在苏哲的鼓动下,书房里的气氛再次热烈起来。
接下来的三天,皇城司的这台“人肉信息处理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高速运转着。无数看似毫无关联的口供被送进武安侯府,又被分门别类地整理、归档、比对。
大部分信息,正如张鑫所说,毫无价值。张家长李家短的闲聊,对往昔岁月的模糊追忆,以及对皇城司本能的恐惧和谎言……这些构成了信息的绝大部分。
然而,就在第三天的深夜,当所有人都已疲惫不堪,靠着意志力在支撑时,一个负责整理“杂项”类口供的年轻校尉,忽然举起了手,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侯……侯爷,张大人,您们来看!”
苏哲和张鑫立刻围了过去。
那校尉指着几份来自不同人的口供记录,说道:“侯爷,您看这几份。这个是以前在内东门司负责运送泔水的一个老太监说的,他说他记得有好几次,一些贵人小产后,深夜里经过‘那个地方’时,总能听到里面有女人的哭声和……古怪的笑声,特别瘆人。”
他接着指向另一份:“这个是浣衣局的一个老婆婆说的,她说有几年,她们经常要洗一些被撕得破破烂烂的妃嫔服饰,上面还有血迹,但都不是尚宫局送来的,而是从‘那个地方’偷偷送来的。”
最后,他拿起第三份,是一个曾在内侍省当差的太监的口供:“他说,他亲眼见过,有御医深夜提着药箱,不是去哪个娘娘的宫殿,而是被两个大太监‘押着’,往‘那个地方’去了,出来的时候,御医的脸都白了。”
校尉总结道:“他们口中说的‘那个地方’,指的都是同一个去处——皇宫西北角的‘冷宫’!”
这几条信息,单独来看,都只是些无足轻重的宫闱秘闻。但当它们被并列放在一起时,一股阴森诡异的气息扑面而来。
苏哲的眼神瞬间清醒!
他一把夺过那几份口供,又快步走到那张巨大的宫城地图前,目光锁定在“冷宫”那个小小的角落。
“张鑫!”苏哲头也不回地喝道。
“下官在!”
“立刻给我一份名单!现在还被关在冷宫里,并且曾经有过身孕的所有嫔妃的名单!”
“是!”
张鑫不敢怠慢,立刻指挥手下飞速地在堆积如山的资料中翻找起来。皇城司的效率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一份简短的名单便递到了苏哲手上。
苏哲接过名单,目光逐一扫过。
“杨德妃,庆历四年因诞下死女,伤心过度,举止疯癫,移入瑶华宫(冷宫别称)。”
“陈才人,宝元三年小产,悲痛欲绝,言行失常,移入瑶华宫。”
“王美人,庆历八年所怀龙胎不足七月而落,郁结于心,神智不清,移入瑶华宫。”
……
名单上共有五人。
苏哲的手指在名单上缓缓划过,忽然停在了某个地方,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张鑫,你发现没有?”苏哲的声音有些发沉。
“发现……什么?”张鑫凑过来,满脸不解。
苏哲指着名单,又指了指旁边一份记录着所有皇嗣夭折案的总结文书,冷声道:“这份名单上,所有被关进冷宫的疯癫妃嫔,她们当年出的事,要么是小产,要么是生下了‘死公主’或‘夭折的公主’,为什么没有生下皇子夭折的妃嫔呢?”
张鑫顺着他的思路看过去,对比着两份文件,额头上瞬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那些诞下皇子却不幸夭折的妃嫔,无一例外,全都在事发后的一两年内,因为各种“疾病”,香消玉殒了。
这背后隐藏的逻辑,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线索就在这里!”苏哲一拳砸在桌案上,发出一声闷响,“这些疯了的妃嫔,她们可能是唯一的知情人!她们的疯言疯语里,或许就藏着我们要找的真相!”
“侯爷英明!”张鑫激动地说道,“下官这就带人,去冷宫提人审问!”
“等等!”苏哲一把拉住了他。
他脸上的兴奋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凝重。
“糊涂!”苏哲低声斥道,“冷宫是什么地方?那是后宫禁地中的禁地!名义上,那里的一切都归谁管?”
张鑫一愣,脱口而出:“皇后娘娘……”
“没错。”苏哲点了点头,表情变得复杂起来,“我们拿着‘如朕亲临’的令牌,查案是没错。但查案也要讲究方式方法,尤其是在宫里。冷宫关着的,都是皇帝曾经的女人。我们皇城司一帮大老爷们,气势汹汹地闯进去,把人家从冷宫里提出来审问,这叫什么?这叫打皇后的脸,是把国母的颜面放在地上踩!”
苏哲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
“那……那怎么办?”张鑫也冷静了下来,一脸为难。
苏哲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最终停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这件事,绕不开。我们必须先去拜会皇后娘娘。”
他看着张鑫,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得先去跟这位六宫之主打个招呼,告诉她,我们要去她的‘地盘’上,见几个她管着的‘病人’。不管她同不同意,这个姿态必须要做足。这是规矩,也是……试探。”
虽然苏哲目前并不怀疑曹皇后,但要去动她的地盘,提前知会一声,是必须走的程序。
“准备一下,”苏哲整了整衣冠,刚才那股子轻松幽默的气质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备一份厚礼,我们去坤宁宫,拜见皇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