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后山坟冢下来，苏哲身上的肃杀之气渐渐敛去，重新被那层熟悉的、懒洋洋的外壳所包裹。
他没有回自己的营帐，而是鬼使神差地又溜达回了那个让他感觉最踏实的“火器监”。
刚一靠近，就听到里面传来赵德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只不过这次不带口吃，反而充满了怒气。
“不行！还是不行！这神臂弓虽好，可上弦太费劲了！寻常士卒，开个三五弓就得力竭，上了战场，射完一轮就成了软脚虾了啊！”
苏哲挑了挑眉，迈步走了进去。
工坊内，大部分区域依旧在有条不紊地生产着“手雷”，唯独角落里辟出了一块新场地。
赵德正满头大汗地站在一张巨大的木案前，案上铺着一张画满了复杂线条的图纸，正是大宋军中利器——神臂弓的构造图。
他身旁，两个膀大腰圆的工匠正合力跟一张已经成型的神臂弓较劲。
那弓身用坚硬的柘木制成，弓臂上缠着强韧的牛筋，看着就充满了力量感。
其中一个工匠用脚死死蹬住弓身，另一个则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涨红了脸，青筋暴起，才勉强将弓弦挂上。
“呼……呼……”挂上弦的工匠累得像头耕完地的牛，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看见没！看见没！”赵德指着那工匠，急得直跳脚，“这还是军中挑选出来的壮汉！这要是换了寻常兵丁，怕是连弦都上不去！空有射程和威力，临阵却无法速射，简直是……是暴殄天物！”
苏哲踱步过去，像个幽灵似的出现在赵德身后，探头看了看图纸，又瞥了一眼那张需要两人合力才能拉开的强弓，懒洋洋地开口了：“赵监丞，这是跟一张弓过不去了？怎么，‘手雷’满足不了你了，想玩点复古的？”
“县……县子！”赵德正上火呢，被苏哲吓了一跳，回头一看，那张黑脸上瞬间堆满了委屈，活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您……您可算来了！您快给下官评评理，这神臂弓，射程可达三百四十步开外，透甲力惊人，乃我大宋克敌制胜的法宝！可……可就是这上弦之法，太过笨拙，太过耗力！下官琢磨了大半年，也……也想不出个省力的法门啊！”
苏哲伸出手指，在图纸上点了点：“这弓的设计确实精妙，利用杠杆原理，将人的腰腹之力传导到弓臂上。不过嘛，设计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不知其二？”赵德愣住了，在他看来，这神被弓的设计已经巧夺天工，堪称技艺的巅峰了。
“老赵啊，你看。”苏哲随手拿起一根炭笔，在图纸的空白处画了几个圆圈，又在圆圈之间画了几条线，“你知道什么叫滑轮组吗？”
“滑……滑轮……组？”赵德瞪大了眼睛，盯着那几个丑不拉几的圆圈，满脸茫然。
这词儿，比“低温闷烧”还让他听不懂。
“简单来说，”苏哲用一种教幼儿园小朋友的语气解释道，“就是一个定滑轮和一个动滑轮组合起来，你每多加一个动滑轮，拉动它所需要的力气，理论上就能减少一半。这不叫巫术，这叫物理，懂？”
物理？
物理是什么东西？
能吃吗？
赵德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但他的眼睛却死死地盯住了苏哲画的那个简陋示意图，仿佛里面藏着什么绝世秘籍。
旁边的周勇和刚巡视完外围的薛六也凑了过来，他们同样听得云里雾里。
“苏神医，你又在鼓捣什么玄乎玩意儿？”周勇一脸狐疑，“就这几个圈圈道道，能让这神臂弓省力？你莫不是在说笑吧？”
“说笑？”苏哲嘴角一撇，露出一抹标志性的坏笑，“周将军，要不咱俩打个赌？我要是能让一个普通士兵，单手就能给这张神臂弓上弦，你给我五百贯怎么样？”
“此话当真？”周勇的喉结动了动。
“我苏哲什么时候说过假话？”苏哲拍了拍胸脯，“当然，我要是做不到，我那把‘逍遥椅’的设计图就送你了。”
“好！一言为定！”周勇一口答应下来。
在他看来，让一个普通士兵单手给神臂弓上弦，简直比让母猪上树还离谱。
这下，赵德的干劲彻底被点燃了。
“滑轮！对，滑轮！”他嘴里念念有词，也顾不上跟苏哲行礼了，抓起图纸就冲到了一堆零件旁边，拉着几个最得力的工匠，指着苏哲画的草图，唾沫横飞地比划起来。
“这里！加一个轴承！用最好的青铜来做！要打磨得像镜子一样光滑！还有轮子，用硬木，外面包一层铁皮……”
整个工坊立刻被调动起来，铁锤叮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即将诞生的“省力神器”上。
苏哲则优哉游哉地找了个地方坐下，翘起了二郎腿，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薛六站在他身后，看着那个已经陷入疯狂状态的赵德，低声问道：“县子，这真的能成吗？”
“把‘吗’字去掉。”苏哲闭着眼睛，懒洋洋地回道，“在我这里，就没有‘不科学’这三个字。”
四个时辰后，在赵德几乎是献祭了自己一半头发的努力下，一个全新的、带着滑轮组的上弦器被制造了出来。
它被巧妙地加装在了神臂弓的弓托下方，几个小巧的青铜滑轮在阳光下闪着光，看起来精巧而神秘。
“成……成了！”赵德捧着改良版的神臂弓，双手都在颤抖，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县……县子！神……神器成了！”
周勇、薛六还有一群看热闹的将士立刻围了上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充满了好奇与怀疑。
“来，找个普通士兵来试试。”苏哲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
一个身材中等，看起来并不算特别强壮的士兵被推了出来，他紧张地看着周勇，又看了看苏哲，一脸懵。
“别怕，按我说的做。”苏哲指了指弓上的上弦器，“看到这个摇柄了吗？你用一只手，轻轻地摇动它。”
那士兵将信将疑地握住摇柄，小心翼翼地开始转动。
奇迹发生了！
伴随着轻微的“嘎吱”声，那原本需要两个壮汉合力才能拉开的弓弦，竟然被他用一只手，毫不费力地缓缓拉开，最终“咔哒”一声，稳稳地挂在了弦槽上。
整个过程，那士兵脸不红、气不喘，轻松得就像是在摇动一个纺车。
“我……我……我拉开了？”士兵看着自己地手，又看了看已经上好弦的神臂弓，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周围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拳头，眼珠子瞪得溜圆。
周勇手里的马鞭“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他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嘶——”剧痛传来，告诉他这不是在做梦。
“这……这……这怎么可能？！”周勇一个箭步冲上去，从士兵手里抢过神臂弓，亲自试着摇动摇柄，那轻松省力的手感让他虎躯一震，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神……神术！这一定是神术！县子给这个弓施法了”一个将领喃喃自语，看向苏哲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一丝恐惧。
“说了，这叫科学，也叫恪物。”苏哲走到目瞪口呆的赵德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说道：“省力只是第一步，射不准，威力再大也是白搭。”
他拿起另一根炭笔，在神臂弓的弓身上方画了一个简单的标记，又在弓臂的末端加了一个可以上下移动的刻度标尺。
“这是什么？”赵德已经彻底成了苏哲的迷弟，虚心地问道。
“这个叫准星，那个叫标尺。准星、标尺、目标，三点一线，懂？”苏哲解释道，“根据不同的距离，调整标尺的高低，就能实现精准打击。以后我们的士兵，就不再是凭感觉射箭，而是经过精密的计算，指哪打哪！”
三点一线？
精准打击？
这些新名词再次冲击着在场所有人的认知。
“来，靶场伺候！”苏哲打了个响指。
众人立刻拥簇着这把“神弓”来到了校场的靶场。
一个两百步外的草靶被立了起来。
薛六主动请缨，他拿起改良版的神臂弓，按照苏哲教的方法，很快就掌握了“三点一线”的瞄准要领。
他深吸一口气，稳稳地扣动扳机。
“咻——”
一支弩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如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跨越了两百步的距离。
“噗！”
“好！”
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但这还没完，薛六甚至没有停歇，他单手轻松摇动摇柄，上弦、装箭、瞄准、发射……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咻！咻！咻！”
又是三箭连发，每一箭都精准地射在靶心周围，将那个小小的红心射得稀烂！
这下，连最沉稳的薛六，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他看着手中的神臂弓，眼神炽热得仿佛在看一位绝世美人。
快！
太快了！
准！
太准了！
原本的神臂弓虽然威力巨大，但发射一箭后，重新上弦需要花费大量时间，而且精度全靠射手的经验。
可现在，这把经过苏哲改良的“新神臂弓”，发射速度提高了数倍不止，精度更是达到了一个恐怖的程度！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一支装备了这种武器的军队，将能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精准致命的箭幕！
周勇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极致的兴奋。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西夏的骑兵在这种恐怖的武器面前，像被割倒的麦子一样，成片成片地倒下！
“奇人……不，鬼才！你就是个鬼才！”周勇冲到苏哲面前，双手死死抓住他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激动地语无伦次，“苏县子！苏神医！此物虽略逊色于手雷，但依旧是国之重器呀。”
苏哲被他摇得头晕眼花，连忙告饶：“行了行了，周将军，再摇我这身骨头就散架了。别忘了，你的五百贯钱。”
“给你！都给你！”周勇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别说五百贯，五千贯都给你！我现在就去写奏疏！八百里加急！我要立刻将此事上报官家！此乃天佑我大宋！再出国之重器！”
苏哲一脸惊喜，你说的是五千贯？你确定？
“周将军，你说的对，造这个东西花了下官许多心思，头发都白了，嗯，确实值五千贯，要不咱立一个字据，等回到京城再给下官。”
“赵监丞，将神臂弓的改良之法立马推广到军器监中，但要严格保密，找身家清白的工匠。”周勇转头大声命令道。
赵德立马躬身回应道：“下官遵命。”
说完，周勇像一阵风似的，也顾不上什么将军仪态了，抱着那把改良版的神臂弓，亲自冲向了中军大帐，背影里充满了狂喜。
苏哲在风中看着周勇离去的背影，慢慢的吐出几个字：“这人，……不讲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