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侯府,书房。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特有的霉味和淡淡的熏香,两种味道拧巴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颇为诡异的“历史感”。
“啧,这记录也太不专业了,”他一边看,一边忍不住开启了吐槽模式,“‘庆历元年,二皇子赵昕,封唐王,生母昭节贵妃,体弱,偶感风寒,不治。’完了?就这?风寒?你当我没读过书啊?普通风寒能死人?是病毒性感冒还是细菌感染啊?有没有高热?咳不咳嗽?有没有引发并发症?比如肺炎、心肌炎?”
旁边侍候的小春和小夏听得一愣一愣的,完全不明白侯爷嘴里那些“病毒”、“细菌”是何方神圣。
苏哲越看越是火大,手里的卷宗被他捏得“哗哗”作响。他干脆把手里的这本扔到一边,又拿起另一本关于三皇子的。
“好家伙,这个更离谱!”苏哲猛地从软垫上坐了起来,动作之大,把旁边正给他捶腿的小春吓了一跳,手里的捶腿棒都差点飞出去。
“庆历三年,三皇子赵曦,被封为鄂王,生母朱才人,夜惊,暴疾,卒。’暴疾?暴疾是什么疾?但凡多写两个字,写个‘腹泻暴疾’,我都能敬你是条汉子!这跟后世请假条上写‘因病请假’有什么区别?糊弄鬼呢!”
他气得在软垫上滚了两圈,像个发现作业被老师判了“查无此人”的学生。这帮古人,在档案管理上简直就是原始社会水平,一点都不严谨!这让他这个习惯了看精密医疗报告的现代医生,感觉受到了专业上的侮辱。
他不仅看皇子的,还顺带翻了翻那些年妃嫔怀孕、小产的记录。结果更是让他大开眼界。
“‘郭贵妃与尚美人争执,不慎滑胎。’争执一下就滑胎了?她们是吵架还是打架啊?”
“‘某某才人,夜里赏月,失足落水,导致流产。’这池子是挖了多深啊?还是她本身就不会游泳?”
“还有这个,‘忧思过度,伤及胎气’……行吧,这个勉强算是个理由,但这也太笼统了!”
苏哲挠了挠头,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堆案卷,而是一堆专门用来堵窟窿的废纸。线索少得可怜,有用的信息几乎为零。所有关键人物的死亡和流产原因,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一键模糊”处理了。
“不行,不能这么干。”苏哲停下了嘴里的碎碎念,眼神逐渐变得锐利起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盘问。光看这些‘官方通报’,别说查案了,连写个病例报告都凑不够字数。”
他脑子飞速转动,既然死人不会说话,那就找活人问。那些已经故去的妃嫔,总有亲人还活在世上吧?尤其是娘家人,女儿在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不可能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想到这,他立刻叫来了在门外候着的张鑫。
张鑫一进门,就看到苏哲盘腿坐在软垫上,一手托着下巴,一手在空中比比划划,嘴里还念叨着什么“目标人群画像”、“信息采集”之类的怪词。
“侯爷,您有何吩咐?”张鑫抱拳行礼,对侯爷这种“不拘小节”的工作方式已经见怪不怪了。
“老张,来,坐。”苏哲指了指旁边的锦凳,“咱们的‘皇嗣项目组’遇到点小麻烦,需要调整一下行动方案。”
张鑫一脸严肃地坐下,腰杆挺得笔直:“侯爷请讲。”
“你看,”苏哲指了指那堆卷宗,“这些东西,参考价值约等于零。我想找几个当年相关妃嫔的家属,‘请’他们过来喝喝茶,聊聊天,回忆一下往昔峥嵘岁月。”
“属下明白,这就去安排人手,将他们提来!”张鑫立刻起身,准备去办事。
“哎哎哎,等等!”苏哲连忙叫住他,“老张,你这动不动就‘提来’的习惯得改改。咱们是秘密调查,秘密!懂吗?你让皇城司的人大张旗鼓地去‘请’人,那不等于在脑门上贴个条,上书‘我在查秘密案件’吗?太招摇了,我们要低调,要有内涵。”
张鑫一愣,疑惑道:“那……该当如何?”
苏哲露出了一个笑容,压低声音道:“咱们得学会用人。你这样,你私下里去见一趟大理寺卿,就说奉了官家密旨,有一桩陈年旧案需要几个证人协助。让他从大理寺里调派几个看着机灵、嘴巴严实的评事,去把这几家的人‘传唤’到大理寺问话。记住,别说是我,也别提皇城司,就说是官家的意思,案子是绝密,谁问都不能说。这样一来,表面上看起来就是大理寺在办一件普通的陈年旧案,神不知鬼不觉。”
张鑫听得恍然大悟:“侯爷高明!借大理寺的壳,办咱们的事!这样一来,既能把人传到,又不会引人注目。”
“去吧去吧,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办。”苏哲挥了挥手,重新瘫回了软垫上,一副运筹帷幄的轻松模样。
下午时分,张鑫就黑着一张脸回来了。
“侯爷,”他一进门,声音里就透着一股子憋屈,“事情……办砸了。”
“嗯?”苏哲正让小夏给他念话本听,闻言挑了挑眉,“怎么说?大理寺卿不肯帮忙?”
“大理寺卿倒是没问题,一听是官家密旨,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可这事需要吏部备案,调动人手需要吏部侍郎冯远签一道文书。”张鑫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那位冯侍郎,把大理寺卿给怼回来了。”
“哦?他怎么说?”苏哲来了兴趣。
张鑫学着冯远的语气,阴阳怪气地说道:“王大人,并非下官不通情理。只是凡事都要讲规矩、走流程。您说奉了密旨,密旨在何处?您说要查陈年旧案,是哪一件案子?卷宗编号为何?既无文书,又无案由,这般无头无尾地去传唤朝臣亲眷,不合规矩啊!万一传扬出去,岂不是说我大宋的法度形同虚设?此事,恕难从命!’”
“好一招‘按规矩办事’,”苏哲无奈地笑一声,“这些文官啊。”
“侯爷,那现在怎么办?”张鑫问道。
“明的不行,就来暗的。不对,咱们是官差,怎么能说暗的呢?”苏哲摸了摸下巴,眼珠一转,又想到了一个主意,“既然外围的亲属不好动,那咱们就从内围突破。皇宫里,总有些退休的老太监、老宫女,当年是伺候过那几位皇子和妃嫔的吧?把他们找出来问问。”
“这个容易,”张鑫点头道,“大部分退下来的宫人,都住在内城划分出的特定坊区里。”
“好!”苏哲一拍手,“这次不用绕弯子了,直接动用咱们皇城司的人。派几个精干的校尉,带上我的令牌,客客气气地去‘请’几位老人回来聊聊天。记住,动静要小,速去速回!”
“是!”张鑫领命而去,这次他充满了信心。皇城司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办事,总不能再出什么幺蛾子了吧?
然而,苏哲还是低估了对手的无耻程度和反应速度。
一个时辰后,派出去的皇城司校尉非但没回来,反而有一个皇城司的小吏连滚带爬地跑回了侯府。
“张司使!出事了!”
苏哲正在喝茶,闻言眼皮一跳,差点被呛到:“又怎么了?这次是谁把谁给怼回来了?”
“侯爷,不是怼回来……是……是被扣了!”小吏上气不接下地说道,“咱们的校尉刚进那个坊区,还没找到人,就被一队刑部的官差给围了!为首的是刑部尚书杜威杜大人!”
苏哲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刑部?他们凑什么热闹?”
“杜尚书说……说咱们皇城司的人,手持兵刃,擅闯禁地,意图不轨!”小吏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他说,后宫嫔妃及宫人退养之所,视同后宫延伸,没有刑部和宗人府的联合批文,任何人不得擅入。我们的人说有侯爷您的令牌,可杜尚书看了一眼,就说令牌只能证明身份,不能逾越法度,然后……然后就把咱们的校尉全给扣下了!罪名是‘非法侵入后宫禁地’!”
“噗——”
苏哲一口茶全喷了出来,幸好小夏躲得快。
他擦了擦嘴,整个人都气笑了。
好家伙!真是好家伙!他算是见识到了大宋官场的顶级“踢皮球”和“和稀泥”大法了。
吏部侍郎冯远用“程序不合规”卡住他的外部调查。
刑部尚书杜威用“司法解释权”扣住他的内部调查人员。
一个卡流程,一个扣人。两个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像商量好了一样。
苏哲看着桌上那块玄铁令牌,第一次感觉到了这玩意儿的烫手。皇帝给了他先斩后奏的权力,可这帮人根本不给他“斩”和“奏”的机会,他们直接在程序上釜底抽薪,用一张看不见的官僚大网,把他困得动弹不得。
“有意思,真有意思……”
苏哲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平静。他缓缓坐回主位,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声响,像是在为对手的精彩表演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