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哲站在马车旁,那张俊俏的脸上,此刻的表情满是痛苦。
他身后的周勇和一众禁军将士,脸色也全都绿了。
“我收回之前的话。”苏哲幽幽地开口,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空气中却异常清晰,“这不是最终boSS,这他娘的是删档重来的地狱模式。咱们的任务也不是来整军,我看是来搞精准扶贫的,只不过扶的不是穷,是命。”
正说着,大营里终于有了反应。
一队同样衣甲不全、神情麻木的士兵,簇拥着一个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的将领,朝着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那将领约莫三十出头,一张饱经风霜的国字脸,眼神倒是锐利,只是那锐利之中,透着一股子被现实反复捶打后的疲惫与绝望。
他穿着一身磨损严重的铁甲,甲叶上还沾着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整个人就像一头困在笼中的猛虎,虽有余威,却已失了锐气。
“末将张彪,暂代麟州军务,参见周指挥!”来人对着周勇,还算标准地行了个军礼,只是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他的目光在周勇身上停留了一瞬,便落在了苏哲身上。
当看到苏哲那一身纤尘不染的锦袍、那张细皮嫩肉的脸蛋,以及他身后那两尊门神般的护卫薛六和铁牛时,张彪的眉头拧得更紧了,眼神中的最后一丝客气也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不耐。
“周指挥,这位就是京里派来的……苏神医?”张彪的语气硬邦邦的,像是在嚼石头。
周勇点点头,正要介绍,苏哲却先一步开了口。
“神医不敢当,叫我苏县子,或者苏大夫都行。”苏哲捏着鼻子,向前走了两步,那嫌弃的表情仿佛脚下踩的不是土地,而是什么不可名状的排泄物,“不过,在正式介绍之前,我能先问个私人问题吗,张副将?”
张彪一愣,显然没料到这个京城来的贵公子会是这种画风,他闷声闷气地回道:“你说。”
“你们这营地,是把方圆百里的厕所都给炸了吗?”苏哲一脸真诚地发问,“还是说,你们研究出了一种全新的战术,叫‘生化武器之同归于尽’,打算把西夏人活活熏死?”
“你!”张彪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一股怒气直冲脑门。
他身后的士兵们也都露出了愤怒的神色,一个个握紧了手里的兵器。
麟州军的惨败是他们心中永远的痛,这个小白脸一张口,就往他们的伤口上撒了一大把盐,现状伤兵满营,士气全无,不是什么人都能来指手画脚的。张彪梗着脖子,眼睛瞪得像铜铃,“我们这里需要的是能打仗的将军,能活命的粮食,不是一个只会耍嘴皮子的京城少爷!”
他是个粗人,只认战功和实力。
在他看来,苏哲太年轻了,年轻的不像话。
苏哲闻言,非但没生气,反而笑了。
他摆了摆手,示意禁军不要紧张,然后慢悠悠地走到张彪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啧啧两声。
“张副将,你这话逻辑就有问题。”苏哲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首先,我不是来耍嘴皮子的,我是来救命的。你的士兵正在以一种极不体面的方式死去,他们不是死在冲锋的路上,而是死在发臭的床板上。这不叫牺牲,这叫白给。”
苏哲的话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麟州大营血淋淋的现实,让张彪的脸色由红转白。
“其次,”苏哲继续道,“你说你需要能打仗的将军。没错,可将军带着一群走两步就喘、拉泡屎都能脱肛的病秧子,是打算上阵表演集体碰瓷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在我这儿,是兵马未动,卫生先行。连自己屁股都擦不干净的军队,还谈什么战斗力?那不是军队,那是一坨会移动的巨大感染源。”
一连串的骚话,把张彪和他的亲兵们说得一愣一愣的。
他们听不太懂什么叫“碰瓷”,什么叫“感染源”,但“拉泡屎都能脱肛的病秧子”和“擦不干净的屁股”这种粗鄙却直白的比喻,他们是听懂了。
羞辱性极强,伤害性也极大。
张彪一口气堵在胸口,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后,”苏哲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我这人很懒,能动口解决的事,绝不动手。但现在看来,你们这情况,光动口怕是不行,得连手带脚一起上。所以,别用你那‘勇猛有余、谋略不足’的眼神看我,也别觉得我是来抢你饭碗的。说句不好听的,你这碗里,现在装的都是屎,白给我都嫌味儿大。我是朝廷请来给你们收拾烂摊子的,我是专业的。”
张彪被他拍得一个踉跄,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这辈子见过文官,见过武将,见过嚣张的,见过跋扈的,就没见过苏哲这种……完全无法归类的奇葩。
他骂人都不带脏字,偏偏每个字都像耳光一样,抽得你脸生疼,你还不敢还手,因为他手里捏着理,背后站着理。
“带我去伤兵营看看。”苏哲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脸色重新变得凝重起来,“让我见识一下,你们是怎么把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步步变成一具腐烂的尸体的。”
张彪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转身带路。
“苏大人……这边请。”
他认了。
跟在张彪身后,苏哲才算真正进入了这座“地狱模式”的地图。
整个大营,与其说是军营,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露天停尸房。
随处可见躺在地上呻吟的伤兵,他们的伤口用破布胡乱包裹着,苍蝇蚊虫在上面开着盛大的派对。
空气中的恶臭在这里达到了顶峰,薛六和铁牛这两个上过尸山血海的汉子,都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只有苏哲,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眼神越来越冷。
他看到一个士兵的断臂处,蛆虫已经和烂肉融为一体,军医却只是给他喂一碗黑乎乎的草药汤。
他看到一个腹部受伤的士兵,肠子流了一地,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想把他塞回去,场面堪比车祸现场的厨艺大赛。
“主将战死了,断道坞一战,我们败得太惨。”张彪像是说给苏哲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营里现在还有五千多伤兵,军医只有不到二十个,药材也快用光了。每天……每天都有上十几个人撑不下去。”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军医们说,他们尽力了,都是老法子,祖上传下来的。可人……就是救不活。”
苏哲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看着。
他的大脑像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飞快地记录、分析、归类。
【开放性骨折,未做清创固定,已出现严重感染。死亡率:95%。】
【大面积烧伤,使用不明膏药涂抹,已引发败血症。死亡率:100%。】
一个个冰冷的数据在他脑海中闪过,让他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
这哪里是救治?
这分明是一场长达数月、规模宏大的集体屠杀!
终于,他们来到了伤兵营的核心区域——一座最大的营帐。
还没进去,一股比外面浓烈十倍的恶臭就冲了出来,熏得人几欲作呕。
张彪掀开帐帘,里面的景象让苏哲的瞳孔猛地一缩。
大帐里横七竖八地躺满了重伤员,地上铺着潮湿发霉的干草,血水、脓液和粪尿混在一起,形成了一层黏腻的黑色地壳。
几个被称为“军医”的老头,正围着一个伤员。
其中一个被称为“杨默”的老军医,正从一个黑乎乎的陶罐里,用手抓出一坨黑色的膏药,不由分说地就往一个大腿血肉模糊的伤口上糊。
那膏药上,还粘着几根不知名的毛发和草屑。
“住手!”
苏哲一声断喝,如同平地起惊雷,震得整个营帐都安静了一瞬。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这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