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整个人都傻了。
他呆呆地看着苏哲,仿佛在看一个从话本里蹦出来的妖怪。
前一刻,你还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绝代词宗,孤高绝尘,清冷得不似凡人。
后一秒,你就拿着凉掉的水晶肴肉,跟我这儿讨价还价,二百贯卖手稿?
大哥,你的灵魂里是住了两个人吗?
一个叫屈原,一个叫和珅?
这俩人是怎么做到在你的身体里和平共处的?
苏轼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在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里,被苏哲反复敲碎,又用胶水粘上,再敲碎,再用502强力胶粘上……现在已经是一地鸡毛,拼都拼不回来了。
他哭笑不得地指着苏哲,半晌才憋出一句话:“苏兄,你……你真是……我大宋第一奇人!”
“过奖过奖,”苏哲把肉咽下去,又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奇不奇人的不重要,主要是人设要立住。你看我‘贪财怕麻烦’的人设是不是又稳固了几分?怎么样,这手稿你到底要不要?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等会儿韩相公要是开口,我可就得坐地起价,卖他个五百贯了。”
苏轼彻底没脾气了,他扶着额头,长叹一声,竟是认命般地点了点头:“要!二百贯就二百贯!这首词,别说二百贯,便是千金亦不换!能得苏兄真迹,是轼之幸也!”
他嘴上说着场面话,心里却在滴血:我的俸禄啊!
罢了罢了,为了这千古绝唱,这个月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两人这番旁若无人的“交易”,自然也落入了主座上的韩琦眼中。
这位当朝重臣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抚须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快意与欣赏。
“哈哈哈!好!好一个苏哲!性情中人,磊落坦荡!爱财,便说得明明白白;不喜虚礼,便行得大大方方!这般风骨,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却蝇营狗苟之辈,要可爱万倍!”
韩琦站起身,亲自端着酒杯,走到苏哲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小声说道:“苏先生,方才老夫还有一丝疑虑,怕你少年成名,会为虚名所累。如今看来,是老夫多虑了。你这‘怕麻烦’的性子,正是你最好的护身符啊!来,老夫敬你一杯!为你的词,也为你的真!”
这话的分量,可比刚才那首词还要重!
这是韩琦,当朝开明派的领袖,在向整个京城的政治圈、文化圈,正式为苏哲“背书”!
他不仅赞许苏哲的才华,更认可了他这个“人”!
他不再只是一个医术神奇、偶尔能蹦出惊人词句的“怪人”,而是一个被韩琦认证过的、有独特风骨的“奇才”!
一时间,马屁声如潮水般涌来。
“韩相公说的是!苏先生真性情,我辈楷模!”
“是极是极!视金钱如粪土者,多为伪君子。像苏先生这样坦然爱财的,方是真名士!”
“苏先生,在下翰林院编修王启年,久仰大经纶,能否求一墨宝?”
苏哲被一群热情的官员和文人围在中间,只觉得耳边像是飞进了一万只苍蝇。
他脸上挂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心里的小人已经开始掀桌了:
我谢谢你们啊!
还真名士,我就是想早点退休过咸鱼生活而已啊!
求墨宝?
我写字跟狗爬一样,你们确定要?
他一边应付着,一边拼命给苏轼使眼色:子瞻兄,救我!
友谊的小船不能说翻就翻啊!
苏轼接收到信号,也是哭笑不得。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位苏兄,是真的一点都不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
他连忙上前,挡在苏哲身前,拱手道:“诸位,诸位,苏兄今日偶感而发,已是耗费心神,我等还是莫要再打扰他了。来来来,我们继续饮酒,继续饮酒!”
韩琦也适时地发话,让众人各自归位。
这场针对苏哲的“文坛大考”,就以这种戏剧性的方式,以苏哲的完胜而告终。
而那个挑起事端的何文远,早已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灰溜溜地提前离席。
他知道,今夜过后,自己将彻底沦为汴京官场和文坛的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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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汴京城南,一处戒备森严的府邸。
与韩琦府上的热闹喧哗不同,右相李墨的书房内,灯火幽暗,静得落针可闻。
李墨端坐在书案后,面沉如水,手中把玩着两颗光滑的紫金胆核桃,骨节分明的手指不急不缓地转动着,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书房的阴影里,一个黑衣人单膝跪地,如同融入黑暗的雕塑。
“……事情,就是如此。何文远不仅没能让他出丑,反而激得他当场吟出一首词曲,引得满堂喝彩。苏轼称其为‘大宋第一流’,韩琦更是亲自为其背书,称其‘真性情,有风骨’。”
黑衣人的声音嘶哑而没有感情,像两块砂纸在摩擦。
他将韩府夜宴上发生的一切,事无巨巨细,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李墨转动核桃的动作,停顿了。
他缓缓抬起眼,那双浑浊而锐利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冰冷的寒意。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他低声重复着,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冷笑,“好,好一个苏哲,倒是小觑他了。”
对于何文远的失败,他没有丝毫的愤怒或意外。
棋子,就是用来牺牲的。
但棋子没能达到预期的效果,反而让对手声威大震,这就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信号。
“相爷,”黑衣人低声道,“此人不仅医术诡谲,更有如此惊艳的文采,如今又得了韩琦和苏轼的力捧。他在士林中的声望,恐怕会一日千里。”
李墨没有说话,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一个医生,哪怕医术再高明,在李墨眼中,也只是一个“术”的层面,是“奇技淫巧”,是工具。
工具可以被利用,也可以被摧毁,终究上不了台面,对他们这些执掌“道”与“权”的文官集团,构不成根本性的威胁。
所以他之前的计划,无论是收买还是打压,都围绕着苏哲的“医术”展开。
但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
苏哲用一首词,证明了他不仅仅拥有“术”,他同样可以触及“道”的领域!
文采,才是大宋文官集团的硬通货,是进入这个圈子最核心的门票!
一个拥有“神技”的工具,突然展现出了能与主人平起平坐,甚至超越主人的“才情”,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他不再仅仅是韩琦手里的一把锋利的手术刀。
他随时可能变成韩琦阵营里的一面崭新的、极具号召力的旗帜!
韩琦可以把他引荐给皇帝,不再仅仅是以“神医”的名义,而是以“奇才”的名义!
一个能救死扶伤的奇才,一个能做出千古绝唱的奇才!
这种人,对皇帝的吸引力,对整个文官集团的吸引力,将是致命的!
李墨的眼神变得越来越阴鸷。
他第一次感觉到,事情的发展,开始脱离他的掌控。
苏哲这个从天而降的变数,所带来的连锁反应,已经远远超出了他最初的评估。
“控制……”李墨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此人,绝不能为韩琦所用!”
他转过身,眼中杀机毕现。
“之前让你准备的后手,可以动了。”
黑衣人身体一震,头垂得更低:“相爷,您的意思是……在城中动手?”
“不。”李墨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毒蛇般的笑容,“现在他声名正盛,又有韩琦护着,在京城动他,太过愚蠢。而且,杀一个大夫,和杀一个名满京华的‘词人’,后果是完全不同的。”
“那您的意思是……”
“他不是怕麻烦吗?”李墨缓缓坐回太师椅上,重新拿起那两颗核桃,不紧不慢地转动起来,“那就给他找一个天大的麻烦,一个他想躲都躲不掉的麻烦。”
他的目光投向书房墙壁上挂着的一副大宋疆域图,视线精准地落在了西北方向。
“一个有‘文采’的‘神医’,若能为国效力,岂不是一桩美谈?韩琦想用他,那老夫,就推他一把。”
“把他推到他最该去,也最危险的地方去。”
黑衣人瞬间明白了李墨的意思,嘶哑地说道:“属下明白。”
“去吧。”李墨挥了挥手,“盯紧他,也盯紧韩琦。我需要知道他们接下来的每一步棋,是如何走的。”
“是!”
黑衣人的身影,如同一滴墨水融入砚台,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书房的阴影中。
整个书房再次恢复了死寂。
只有李墨手中那两颗核桃,依旧在“咯咯”作响,仿佛在为某个即将到来的血腥风暴,打着冷酷的节拍。
他望着窗外,喃喃自语:
“苏哲……韩琦……这盘棋,才刚刚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