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屋,蛛网,渗入骨髓的阴冷。
林尘仰面躺在冰冷的硬板床上,胸膛微微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断裂胸骨传来的剧痛,让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从黑风山脉捡回一条命,已过去数日。那三包劣质的止血散,早已用完,对沉重的伤势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他如同一个被遗弃的破旧玩偶,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静静等待着生命的流逝,或者,某个更彻底的终结。意识大部分时间是模糊的,在浑噩的剧痛和深沉的绝望间摇摆。外界的天光透过屋顶的破洞,在他苍白无血的脸上投下变幻的光斑,标记着时间的流逝,但这与他无关。他的世界,只剩下这方寸之间的痛苦与死寂。
然而,这死寂在这一天被粗暴地打破了。
“砰!”
破旧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刺眼的阳光瞬间涌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两个穿着林家护卫服饰的壮汉,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林尘,起来!家族有令,传你即刻前往宗族大殿!”为首的一名护卫语气生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林尘眼皮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刺目的光线让他不适地眯了眯眼,声音因干渴和虚弱而沙哑:“……何事?”
“哪来那么多废话!”另一名护卫不耐烦地喝道,“云家家主亲临,点名要见你!赶紧的,别让贵客久等!”
云家?
这两个字像是一根细微的刺,轻轻扎入了林尘近乎麻木的心湖,激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云家,与林家齐名的青云城大家族,也是……他那位指腹为婚的未婚妻,云梦瑶的家族。
他们来做什么?还点名要见他这个已是家族弃子、声名狼藉的“废人”?
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绕上他的心间。但他没有选择。在家族之内,他现在连拒绝的资格都没有。
他艰难地用手臂支撑起身体,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带来钻心的疼痛,让他冷汗淋漓。他吃力地套上那件沾着干涸血污、破烂不堪的灰色布衣,整个过程缓慢而艰难。两名护卫抱着双臂,冷眼旁观,脸上满是嫌弃,却没有丝毫上前帮忙的意思。
跟随着护卫,林尘一步一挪地朝着林家核心区域的宗族大殿走去。沿途,遇到的族人比平日多了许多,而且纷纷朝着大殿方向汇聚。他们看到林尘这般狼狈模样,指指点点的议论声毫不掩饰地传来。
“看哪,那就是林尘……啧啧,真惨啊……”
“云家今天这么大阵仗过来,听说就是为了他和云梦瑶小姐的婚约……”
“婚约?就他现在这鬼样子,也配?云家小姐可是咱们青云城有名的天才美人,听说快要突破凝气六层了!”
“肯定是来退婚的呗!这废物,真是把林家的脸都丢尽了……”
各种议论,如同冰冷的雨点,打在林尘身上。他低着头,佝偻着身子,默默前行,仿佛没有听见。只是那掩在破烂衣袖下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嫩肉,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能让他保持清醒,不至于当场倒下。
宗族大殿,气势恢宏,飞檐斗拱,是林家议事和接待最高级别宾客的场所。此刻,大殿之内,灯火通明,气氛却透着一股异样的凝重。
林家以族长林战(虽为族长,但近年闭关,家族事务多由大长老把持)为首,大长老林莽、二长老等一众实权人物尽数在列,端坐主位一侧。而客位之上,则以一位面容威严、目光锐利、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为首,正是云家家主云山。他身后,跟着几位云家长老,以及数名气息不弱的年轻子弟,个个神情倨傲,目光扫视林家众人时,隐隐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
而在云山身侧,静静站立着一位少女。
她一袭水蓝色绫罗长裙,身姿窈窕,肌肤胜雪,容貌精致得如同画中仙子。青丝如瀑,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挽起,更衬得脖颈修长,气质清冷出尘。正是云家大小姐,与林尘指腹为婚的云梦瑶。
数年不见,她出落得越发美丽,只是那双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眸,此刻却平静无波,看向大殿中央空地时,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当林尘拖着残躯,踉跄着踏入大殿门槛的瞬间,整个大殿的目光,如同无数盏聚光灯,瞬间聚焦在他一人身上!
惊愕、鄙夷、怜悯、嘲讽、幸灾乐祸……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牢牢笼罩。
他实在是太狼狈了。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眼窝深陷,身上衣衫褴褛,血迹斑斑,浑身散发着一种伤病交加的颓败气息。与这金碧辉煌、济济一堂的大殿,与那些光鲜亮丽、气息沉稳的众人,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
他甚至能听到几声极力压抑的嗤笑声,来自林峰以及他身边的几个跟班。他们站在大长老林莽身后,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快意。
林尘没有理会这些,他强忍着眩晕和剧痛,艰难地走到大殿中央,微微躬身,声音嘶哑:“林尘……见过族长,各位长老,云世伯。”
端坐主位的族长林战,看着林尘这副模样,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复杂,但终究没有开口。大长老林莽则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云山锐利的目光在林尘身上扫过,如同刀锋刮过,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嫌弃。他鼻翼微不可察地哼了一声,并未回应林尘的见礼。
气氛,一时间凝固到了极点。
终于,大长老林莽放下茶杯,目光转向云山,脸上挤出一丝公式化的笑容:“云兄,小辈已然带到,不知今日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云山这才缓缓开口,声音洪亮,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严:“林长老,今日云某携小女前来,乃是为了小女梦瑶,与贵府林尘贤侄早年订下的一桩婚约。”
此话一出,大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知道正戏开始了。
云山继续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众所周知,梦瑶这孩子自幼刻苦,于修炼一途略有天赋,如今已是凝气五层巅峰,不日便可突破六层。而我云家,对她亦是寄予厚望。”
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落在场中如同乞丐般的林尘身上,语气变得冰冷:“然,反观林尘贤侄。听闻修为尽废,如今更是……形同废人。我辈修士,结为道侣,讲究门当户对,龙凤相配。如今二者,犹如云泥之别,差距何止千里?”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响彻整个大殿:“故此,为免误了小女前程,亦是为了不耽误林尘贤侄……今日,云某携女前来,便是要当着林家诸位高层的面,解除这门婚约!望林家,应允!”
虽然早有预料,但当“解除婚约”这四个字从云山口中清晰说出时,依旧如同平地惊雷,在大殿中炸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了场中那道孤零零的身影,以及他身旁那位光彩照人的少女身上。
云梦瑶在父亲话音落下后,终于动了。她莲步轻移,走上前几步,与林尘相对而立。她从袖中取出一份烫金的婚书,那鲜红的颜色,在此刻显得如此刺眼。
她看着林尘,眼神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朱唇轻启,声音清脆,却冰冷得不带丝毫情感,字句清晰,传遍大殿每个角落:
“林尘。”
她直呼其名,连往日里最后一点虚伪的客套都省去了。
“昔日婚约,不过长辈戏言。如今你修为尽失,形同废人,而我云梦瑶,天之骄女,前程似锦。”
“龙凤异途,珠玉不与瓦砾为伍。”
“你,已不配为我云梦瑶之婿。”
“今日,我便当着两家长辈之面,退还婚书,自此之后,你我嫁娶各不相干,恩断义绝!”
说罢,她手腕一抖,那份代表着昔日盟约、承载过无数期待的烫金婚书,如同丢弃一件垃圾般,轻飘飘地朝着林尘掷去。婚书落在林尘脚前的光洁地板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响,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了在场每一个知情人的心上。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便是压抑不住的议论声嗡嗡响起。
而就在这时,林峰那充满讥讽和煽动性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充满了落井下石的快意:
“云小姐说得对!林尘,你个废物,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现在的样子!连给云小姐提鞋都不配!还想癞蛤蟆吃天鹅肉?你爹娘当年就是不知天高地厚,才落得那般下场,没想到你也一样不识抬举!活该有此报应!”
他身边几个跟班也立刻附和,极尽嘲讽之能事,将林尘与其已故父母,贬低得一文不值,仿佛他们这一脉的存在,本身就是林家的耻辱。
满堂宾客与林家子弟的目光,或带着一丝虚伪的怜悯,或赤裸裸的鄙夷,或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如同无数支淬毒的利箭,从四面八方射来,将场中央那道浑身是伤、衣衫褴褛的孤单身影,牢牢钉在了这公开的耻辱柱上。
退婚之辱,于万众瞩目之下,如同最冰冷的刀锋,剜开他仅存的尊严,也将他推向了那更深、更黑暗的绝望深渊。
林尘低着头,散乱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那微微颤抖的、紧握的双拳,和脚下地板上偶尔滴落的、不知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液体,无声地诉说着此刻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