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桀回到自己那间位于王府边缘、陈设简陋的居所——寒寂院。院如其名,终年寒气缭绕,比别处更甚几分,据说是因地下有一道细小的阴脉穿过。对身负玄冰煞气的他而言,此地倒是修炼的好去处,但更多的,是凌玄霜刻意的折辱,将他这北漠王子安置在如此偏僻阴冷之地。
关上房门,隔绝了外界视线,他挺直许久的脊背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袖中的石片依旧散发着余温,与噬魂井畔那枚玉佩传来的冰冷威压形成诡异的拉扯,在他经脉中激起阵阵隐痛。
(她到底留下了多少后手?)
这个念头如同毒藤,缠绕着他的心神。凌玄霜的“死亡”非但没有带来预期的混乱与可乘之机,反而将整个王府变成了一个更巨大、更莫测的囚笼。她像是一个隐匿在黑暗中的蜘蛛,即便身躯不再移动,布下的蛛网依旧能感知最细微的震动,并将猎物牢牢束缚。
他走到房间角落,那里放置着一个半人高的冰瓮,里面盛放着今日的“份例”——三块硬如铁石的粗麦饼,一壶清水,以及……一小碟几乎看不见油星的腌菜。这便是他这位“臣侍”的日常用度,与王府其他仆役无异,甚至更为苛刻。
他拿起一块粗麦饼,面无表情地啃噬着。北漠风沙磨砺的肠胃早已习惯粗糙的食物,但这份持续的、刻意的匮乏,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折磨,提醒着他战俘与臣侍的身份。
就在他饮水润喉时,房门被无声地推开。
没有通报,没有敲门。
两名身着玄色劲装、面容冷肃的侍女走了进来。她们是直属于凌玄霜的“冰凰卫”,平日里神出鬼没,只听令于凌玄霜一人。此刻出现,绝非善意。
为首的侍女目光如冰刃般扫过赫连桀手中的水壶,声音没有任何起伏:“赫连侍君,奉王爷令,查没违规之物。”
赫连桀握着水壶的手指微微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何谓违规之物?”
另一名侍女已经径直走向房间内侧,目标明确,竟是那个存放着他私人物品的陈旧木箱。那是他从北漠带来的唯一物件,里面除了一些旧衣,便是……
“住手!”赫连桀眼神一厉,周身煞气隐隐浮动。
“放肆!”为首侍女冷喝一声,一股远比赫连桀此刻能调动的更为精纯冰冷的威压瞬间笼罩下来,将他刚要凝聚的煞气强行压回体内!“王爷有令,王府之内,凡与界外疑似关联之物,一律查没封存!赫连侍君,你想抗命?”
赫连桀胸口一闷,喉头涌上腥甜,被他强行咽下。又是这该死的、源自血脉的压制!即便凌玄霜“生死未卜”,她留下的规则和力量,依旧如同枷锁,牢牢禁锢着他。
他眼睁睁看着那名侍女打开木箱,略过那些旧衣,精准地从中取出一个用北漠某种兽皮仔细包裹的长条形物件。
那是他的弯刀。
北漠王子身份的象征,伴随他征战沙场的伙伴,刀名“朔风”。刀鞘上镶嵌的宝石早已在战败时被撬走,只留下斑驳的凹痕,但刀身依旧被他擦拭得雪亮,隐有寒光流动。
“此物,需交由冰心堂查验。”侍女将弯刀拿起,语气不容置疑。
赫连桀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几乎见血。他可以忍受食物匮乏,忍受居住简陋,甚至忍受折辱打骂,但这把刀,是他最后的尊严,是北漠赫连一族不屈的魂!
“此刀,乃赫连一族传承信物,与界外无关!”他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
侍女只是冷漠地瞥了他一眼:“有无关联,查验自知。侍君若有异议,可自行前往冰心堂,向王爷陈情。”
向一具棺椁陈情?何其讽刺!
赫连桀死死盯着那把被夺走的弯刀,直到两名冰凰卫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僵立的姿势,如同一尊即将爆发的火山,却又被无形的玄冰层层封冻。
然而,惩罚并未结束。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院外传来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四名手持玄冰锁链的侍卫踏入院中,为首者朗声道:“赫连侍君,王爷有令,你今日行为失当,冲撞冰凰卫,罚入冰窖底层,面壁思过三日!”
冰窖底层!
那是比寒寂院阴冷十倍、百倍的地方!常年凝结着永不融化的玄冰,寒气足以在瞬间冻毙寻常武者。即便是他,身负玄冰煞气,在其中待上三日,也绝非易事,必将元气大伤。
赫连桀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冷的死寂。他没有争辩,没有反抗,因为他知道无用。
他沉默地伸出双手。
玄冰锁链“咔哒”一声扣上他的手腕,刺骨的寒意瞬间顺着经脉蔓延,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锁链上刻有压制真气的符文,使他无法调动煞气抵御严寒。
他被侍卫押解着,穿过一道道回廊,走向王府深处那如同巨兽口吻般的冰窖入口。沿途遇到的仆役、侍君,无不侧目,或怜悯,或嘲讽,或畏惧,种种目光,如同针尖刺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尊严上。
冰窖厚重的石门开启,一股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汹涌而出。侍卫将他推入其中,随即“轰隆”一声关上石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光线与声音。
黑暗,绝对的黑暗。以及,无孔不入的、仿佛能撕裂血肉骨髓的极致寒冷。
赫连桀踉跄几步,靠在一块巨大的、凹凸不平的玄冰上才稳住身形。锁链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格外清晰。他呼出的气息瞬间变成冰晶,簌簌落下。
寒气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他单薄的衣物,刺入皮肤,钻进骨头缝里。他试图运转那被压制的玄冰煞气,却只觉得经脉滞涩,如同被冰封的河流,稍稍引动便是针扎般的剧痛。
他缓缓滑坐到冰冷刺骨的地面上,背靠着那块巨大的玄冰。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他知道,这只是开始。三天,七十二个时辰,每一刻都将是对意志和肉体的极致折磨。
(凌玄霜……)
他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带着刻骨的恨意,与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深埋在绝望之下的恐惧。
她甚至无需露面,只需一道不知何时留下的命令,就能将他打入这无间地狱。
皮肉之苦,他受得住。北漠男儿,何惧伤痛。
但这无处不在的、精准踩踏他底线与尊严的掌控,这将他所有反抗意志都碾碎成粉末的绝对权力,才真正让他感到刺骨的冰寒。
黑暗与寒冷吞噬着他。
意识在模糊与清醒间徘徊。
唯有袖中那枚依旧散发着微弱热意的石片,和脑海中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冰冷俯瞰世间的凤眸,交替浮现。
这场博弈,他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满盘皆输。
而施加痛苦者,甚至不屑于亲临现场,观看他的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