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京郊十里亭。
寒风卷着残雪,扑打在枯黄的草茎上,发出簌簌的声响。亭子四周被宸王府的侍卫把守得密不透风,玄甲映着冬日惨淡的天光,肃杀之气弥漫。
赫连桀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并非北漠制式的靛蓝棉袍,外面罩着王府仆役统一的灰鼠皮坎肩,立在亭外风口处,背脊挺得笔直,却难掩身形单薄。他被两名冰凰卫一左一右“陪同”着,腕间虽未戴锁链,但那无形的禁锢比铁索更沉重。
眉心的冰息今日异常活跃,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识海,时刻提醒着他凌玄霜的存在。他袖中的手微微蜷缩,感受着石片传来的、被极力压制下的微弱热流,以及怀中那柄未开刃短刀的冰冷轮廓。
远处,北漠使团的旗帜隐约可见,越来越近。
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中轰鸣。那是他的故国,他的族人!纵然战败被俘,纵然受尽折辱,那刻在骨子里的归属感,此刻如同野火燎原,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使团队伍渐近,当先一人正是北漠此次的正使,左贤王麾下的老臣阿古拉。他看到了亭外的阵仗,也看到了那个站在风口、穿着宸王府服饰的熟悉身影。
阿古拉的目光在赫连桀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复杂难辨,有震惊,有痛惜,最终化为一片沉沉的暮色。他抬手,示意队伍停下,自己则翻身下马,带着两名副使,稳步走向十里亭。
亭内,石桌上已备好简单的酒水。
阿古拉走到亭前,并未看两旁的冰凰卫,只对赫连桀微微颔首,用北漠语沉声道:“赫连王子。” 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
这一声“王子”,像一把钝刀,狠狠剐在赫连桀心上。他喉结滚动,想回应,想问问父汗可好,问问草原今年的风雪大不大,想问的太多,最终却只化为一个微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点头。他不能开口,他怕一开口,那压抑了太久的情绪会决堤。
阿古拉似乎明白他的处境,不再多言,率先步入亭中。两名冰凰卫“陪同”赫连桀跟入。
酒是凤栖的烈酒,并非北漠的马奶酒。阿古拉端起酒杯,并未饮用,只是看着赫连桀:“我等今日便启程返回北漠。王爷……特许王子前来相送,仁德。”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慢,带着某种压抑的力量。
赫连桀垂下眼眸,避开那令人刺痛的目光。仁德?这分明是凌玄霜最残忍的诛心之策。让他亲眼看着族人离去,自己却如同被展示的猎物,困在这敌国的牢笼。
“王子……保重。”阿古拉将杯中酒缓缓洒在地上,祭奠这离别,亦或祭奠别的什么。他深深看了赫连桀一眼,那眼神似乎传递着某种未尽之言,随即转身,毫不留恋地大步走出亭子。
使团队伍重新启程,马蹄声和车轮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风雪弥漫的官道尽头。
自始至终,赫连桀如同泥塑木雕,除了最初那个点头,再无任何动作言语。唯有紧握在袖中的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个渗血的月牙印。
风雪更大了,吹得他衣袂翻飞,脸颊生疼。
一名冰凰卫上前一步,声音冰冷:“侧君,该回了。”
赫连桀缓缓抬起眼,望向使团消失的方向,深碧色的眼眸深处,最后一点微弱的星火,在那片代表故国的旗帜彻底不见时,倏然熄灭,化为一片死寂的、冻土般的荒原。
他转过身,沉默地跟着冰凰卫,走向那辆来接他的、装饰华美却如同移动囚笼的王府马车。
就在他踏上马车踏板的那一刻,远处官道旁的枯树林中,似乎有一道极细微的反光一闪而逝。
赫连桀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
是错觉吗?
马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那可能的、来自故土的、最后一眼无声的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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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竹轩内,苏墨珩倚在窗边,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腕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一名心腹小侍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声道:“正君,赫连侧君……刚从十里亭回来。”
苏墨珩眸光微动。十里亭送行……凌玄霜这一手,当真狠绝。他几乎能想象出赫连桀此刻的心境。
“王爷……可有其他吩咐?”他问。
“暂无。”小侍回道,“只是冰心堂那边传出话,说王爷晚些时候,要查验正君这些日子的……静思成果。”
苏墨珩的心沉了下去。静思成果?是指他抄写的那些《男诫》《府规》,还是指他……彻底驯服的心?
他闭上眼,感受着窗外凛冽的寒风,那风似乎也吹进了他心里,将最后一点残存的温热,也冻结成冰。
亭前霜刃,未曾见血,却已寸断肝肠。
这宸王府的冬天,果然能冻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