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山的春，总比别处来得迟些。
三月末了，山脚下的凡俗村落早该是杨柳抽绿、田埂冒青的时节，可青崖观的内门灵田旁，风里还裹着料峭的寒意。苏清和蹲在田埂上，指尖捏着枚竹片，正小心翼翼地剔着“凝露草”根部的碎石——这草娇气，根须碰破一点，灵气就会散掉大半，采回去也换不来多少灵石。
她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灰布道袍，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浆洗得干净。乌黑的头发简单挽成个髻，用根木簪固定着，几缕碎发被风拂到颊边，她也没抬手拢，只垂着眼，专注地对付手里的灵草。
“啧，还真在这儿‘伺候’这些破草呢？”
一道尖细的女声从身后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苏清和指尖微顿，没回头。她认得这声音，是同组的内门弟子李娟，炼气五层，单系火灵根，在青崖观这三流宗门里，算得上是“有前途”的后辈，向来瞧不上她这“伪五灵根”。
李娟踩着双绣着火焰纹的云靴，“噔噔”走到她身后，居高临下地瞥着那片灵田。田垄里整齐排着凝露草，叶片上沾着清晨的露水，衬得她脚边那丛被踩歪的草格外显眼——那是方才李娟走过来时，故意碾的。
“苏清和，你说你占着内门的位置，天天干这些外门弟子都嫌掉价的活，不觉得寒碜？”李娟踢了踢苏清和身边装草的竹篮，篮子晃了晃，几株刚采的凝露草滚了出来，沾了泥。“要我说，你这灵根，还不如趁早卷铺盖回凡界，找个农户嫁了，至少不用在这儿受冻。”
苏清和终于抬起头。她的眉眼很淡，是那种不笑时略显清冷、笑了才添几分暖意的长相，只是常年低眉顺眼，总显得有些怯懦。此刻她望着李娟，眼底没什么情绪，只轻声道：“李师姐，这草是宗门的任务，踩坏了要扣月例的。”
“扣月例？”李娟嗤笑一声，弯腰捡起株沾泥的凝露草，随手扔在地上，还用靴尖碾了碾，“你那点月例，够买半瓶最低阶的聚气散吗？也配提‘扣’字？”她往前凑了半步，压低声音，“别以为观主护着你，你就能在这儿赖着。清虚真人自身都难保了，还能护你多久？”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刺在苏清和心上。她攥紧了手里的竹片，指节泛白，却没再接话。
李娟见她不反驳，更觉得没意思，又啐了句“窝囊废”，转身带着两个跟班走了。风里留下她的话：“下午传功堂要测灵力进境，我倒要看看，你这驳杂根，能不能摸到炼气四层的边。”
苏清和蹲在原地，看着被碾坏的凝露草，沉默了很久。
她不是不怕李娟的刁难，也不是不气那句“清虚真人自身难保”。只是她清楚，在青崖观，灵根就是底气。她的灵根是“伪五灵根”——当年清虚真人从凡界把她带回观时，测灵盘上金木水火土五道微光都亮了，却都黯淡得像风中残烛，算不上真正的五灵根，只能算“驳杂”。这种灵根修炼极慢，资源消耗又大，哪个长老愿意花心思栽培？若不是清虚真人硬把她塞进内门，她早该被分到外门，跟那些只练些粗浅吐纳法的弟子混在一起。
她慢慢捡起滚出来的凝露草，用袖子擦掉上面的泥，小心地放回竹篮。指尖触到冰凉的草叶，心里那点委屈渐渐淡了——比起这些，她更在意的是清虚真人的药。
真人的“断续丹”快吃完了。
那是去年冬天，真人替外门弟子挡妖兽时，被“铁背狼”拍伤了腰，伤了根基，修为卡在筑基后期迟迟不动，全靠断续丹吊着。可那丹药贵，青崖观本就贫瘠，库房里的药材早就空了大半，上个月管事还说，下次领药，得自己凑“紫芝”来换。
紫芝……她摸了摸腰间系着的小布袋，里面只有三枚下品灵石，是上个月省下来的。这点钱，连紫芝的边都够不上。
风又起了，吹得灵田边的老槐树沙沙响。苏清和深吸了口气，把那些念头压下去，重新拿起竹片剔草。不管怎样，先把今日的任务做完，多采些凝露草，换两枚灵石也是好的。
日头爬到头顶时，苏清和终于采完了半篮凝露草。她把竹篮挎在臂弯，往灵田管事的院子去交差。路过传功堂时，里面正传出喧闹声——是弟子们在测灵力。
她下意识地停了脚，往里瞥了眼。堂中央摆着块半人高的测灵玉，李娟正把手按在上面，玉身亮起橙红色的光，光晕很稳。负责测灵的张长老捋着胡子点头：“不错，炼气五层中期了，火灵根就是顺，再努努力，年底有望冲六层。”
李娟得意地扬起下巴，余光扫到门口的苏清和，故意扬高声音：“多谢张长老指点。不像有些人，占着内门的资源，半年了还在炼气三层晃悠，真是浪费。”
周围几道目光立刻投向苏清和，有好奇，有鄙夷，还有些是事不关己的漠然。苏清和没敢多留，快步走开了。
交完灵草，管事给了她两枚下品灵石，嘴里嘟囔着：“这次的草品相还行，下次再采些‘月见花’，那东西贵点，就是难伺候。”
“谢管事。”苏清和接过灵石，小心地揣进布袋，指尖触到灵石冰凉的棱角，心里微松——又多了两枚。
她没回自己的住处，而是绕了段路，往观主殿去。观主殿在青崖观的中峰，比内门弟子的住处要高些，路也陡。她走得慢，右腿偶尔会隐隐作痛——那是去年在山北采“血藤”时，被条“青鳞蛇”咬了口，虽然后来清虚真人救了她，却落下了点病根，阴雨天或走山路时总会疼。
快到观主殿时，远远就看见个清瘦的身影站在殿前的石阶上，背对着她，正望着远处的云雾。是清虚真人。
苏清和放轻了脚步走过去。真人穿了件深蓝色道袍，头发已有些花白，背影瞧着比去年更佝偻了些。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清和？今日怎么过来了？”
“弟子采了些凝露草，想着……真人或许用得上。”苏清和把竹篮里剩下的几株品相最好的凝露草递过去——这草虽普通，晒干了泡茶，能安神，真人近来总睡不好。
清虚真人接过去，指尖触到她的手，顿了下：“怎么这么凉？灵田风大，怎么不多穿件衣裳？”
“不冷的，弟子年轻。”苏清和笑了笑，想把手缩回来，却被真人按住了。他拉起她的手腕，指尖搭在她的脉门上，闭目凝神片刻，眉头微微蹙起：“灵力还是不稳。你那《青崖基础心法》，是不是练得太急了？”
“弟子……”苏清和有些赧然。她知道自己灵根差，总想着多花点时间修炼，有时会练到后半夜。
“傻孩子。”清虚真人松开手，叹了口气，“修仙不是蛮干。你灵根驳杂，更要慢慢来，先稳住心神，再求进境。”他转身走进殿内，片刻后拿了个小小的木盒出来，塞到她手里，“这里面是半瓶‘清灵丹’，你拿去，每晚睡前服一粒，能帮你稳一稳灵力。”
苏清和愣住了：“真人，这太贵重了，弟子不能要……”清灵丹是筑基修士才能用的丹药，真人自己都不够用。
“拿着。”清虚真人把木盒往她怀里推了推，眼神很认真，“你是我带回观的，我就得护着你。只是……”他顿了顿，看着远处的云雾，声音低了些，“青崖观越来越难了，以后……怕是护不了你太久。”
苏清和心里一紧：“真人，您别这么说，您的伤……”
“老毛病了，不碍事。”真人摆摆手，转移了话题，“对了，我前些天在库房翻到个旧册子，你看看能不能用。”他又从袖中摸出本泛黄的线装册子，封面字迹模糊，只能看清“青崖心法”四个字。“这是观里失传的老心法，据说当年创这心法的祖师，也是灵根不算好，却修出了心境。你试试，或许比基础心法合你。”
苏清和接过册子，指尖碰到粗糙的纸页，心里暖得发颤。她知道，真人是怕她被人欺负，想让她快点变强。
“多谢真人。”她把册子紧紧抱在怀里，眼眶有些发热。
“去吧，别耽误了修炼。”清虚真人挥挥手，又转过身，望着远处的云雾，背影在风里显得格外单薄。
苏清和攥着木盒和册子，慢慢走下石阶。走到半山腰时，她回头望了眼观主殿，真人还站在那里，像株守着青崖山的老松。她咬了咬唇，把布袋里的灵石又攥紧了些——不管怎样，她得快点攒够钱，给真人换紫芝。
回到自己的住处时，天已经擦黑了。她住在内门最偏的一间小竹屋，挨着杂役房，墙皮都有些剥落。屋里陈设简单，只有张床、一张桌，还有个装着几件旧衣的木箱。
她把清灵丹倒出来一粒，就着温水服下。丹药入口微苦，化作一股温和的灵气，缓缓流遍四肢百骸，之前因剔草累僵的身子顿时松快了不少。
她坐在桌边，小心地翻开那本《青崖心法》。册子前几页受潮发霉了，字迹看不清，后面却还完好。开篇第一句就是：“修者，先修心，后修力。心若定，纵灵根有缺，亦能窥天地……”
苏清和慢慢读着，越读越心惊。这心法和基础心法完全不同，不讲如何快速聚气，反而讲如何“观心”“守静”，如何在吐纳时感受天地间的微末灵气——比如草叶的呼吸，比如风里的生机。
“心若定……”她低声念着，指尖无意识地摸向颈间。那里挂着枚旧玉佩，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玉佩是暖白色的，质地普通，上面刻着些奇怪的纹路，她戴了十几年，从没发现异常，此刻被指尖触到，竟隐隐传来一丝极淡的暖意。
苏清和愣了下，把玉佩从衣领里拿出来。玉佩在昏暗中泛着柔和的光，那些奇怪的纹路像是活了似的，轻轻流转。她刚想仔细看看，屋外忽然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是从观主殿的方向传来的，风把声音送过来，轻得像叹息，却狠狠撞在她心上。
她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中峰的方向。夜色渐浓，观主殿的灯亮了，像颗微弱的星子，在山雾里忽明忽暗。
她摸了摸怀里的《青崖心法》，又捏了捏颈间的玉佩，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库房的管事说过，迷雾谷里有种“幽冥苔”，能入药，换的灵石比凝露草多十倍。
迷雾谷在青崖观后山深处，常年被浓雾笼罩，里面有低阶妖兽，宗门早把那里划为“核心弟子采禁区”，像她这样的杂役内门，根本不许靠近。可……那里或许有能换紫芝的灵石。
苏清和望着窗外的夜色，指尖的玉佩又暖了些。她咬了咬牙，转身从木箱底翻出个小布袋，把今日采的凝露草全装了进去，又找出张泛黄的符纸——那是去年真人给她的“清心符”，能驱小妖兽。
她把符纸揣进袖中，又看了眼桌上的《青崖心法》，最终还是把册子塞进了怀里。然后她拿起笔，在张草纸上写下几行字，压在桌角——那是给同住隔壁的小师妹留的，小师妹是个孤儿，比她晚进观两年，性子软，总跟着她。
做完这一切，她吹熄了灯，悄悄推开房门。夜风寒凉，带着山雾的湿意，她回头望了眼观主殿的方向，攥紧了袖中的清心符，转身没入了屋后的阴影里。
她没告诉任何人，她要去迷雾谷。
哪怕她知道，那里可能有妖兽，可能有危险，甚至可能……再也回不来。可只要能攒够换紫芝的灵石，她想试试。
只是她没注意，颈间的玉佩在她踏入阴影的瞬间，纹路流转得更快了些，那丝暖意，也悄悄渗入了她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