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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章:陋室烹茶显真知,微言大义动帝心**
马车并未驶向镇中繁华地段的客栈,而是穿行过几条僻静的巷弄,最终停在一处白墙黛瓦、门庭清幽的小院前。院门上方悬着一块朴素的木匾,上书“漱石居”三字,笔力遒劲,风骨不凡。
书童青竹上前叩门,一名老仆开门迎候,见到青衫老者,恭敬行礼:“先生回来了。”
老者微微颔首,对陈观温言道:“小友,此乃老夫一处临时落脚的书斋,还算清静。且随我入内稍作休整。”
“叨扰老先生了。”陈观再次道谢,姿态放得极低。他跟随老者步入院中,但见庭院不大,却布置得极为雅致。几丛翠竹掩映着一条碎石小径,角落设有一方石制棋枰,檐下挂着几只鸟笼,里面养着画眉,鸣声清脆。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书香与草木清气,令人心旷神怡。
老者将陈观引入一间布置简洁却处处透着用心的书房。四壁书架林立,典籍浩繁,临窗设有一张宽大的书案,上面文房四宝俱全,另有一张紫砂茶盘,摆放着几只素雅的茶杯。
“青竹,去取些清水和干净的布巾来,再让厨房备些清淡的饭食。”老者吩咐道,随后又对陈观说,“小友身上有伤,先简单处理一下,换身干净衣衫吧。老夫这里虽无华服,倒有几件未曾上身的寻常布衣,望莫嫌弃。”
片刻后,青竹取来物品,还有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青色布衣。陈观感激地接过,在青竹的引领下到隔壁厢房简单擦拭了身上的血污尘土,换上了那身略显宽大、却干净舒适的布衣。虽然伤口依旧隐隐作痛,精神也还疲惫,但整理过后,整个人总算恢复了七八分读书人的清朗气度,不再那般狼狈。
当他重新回到书房时,老者已自行沏好了一壶茶,茶香袅袅,沁人心脾。他指了指对面的座位,示意陈观坐下。
“小友请坐,喝杯粗茶,定定心神。”
“多谢老先生。”陈观依言坐下,双手捧起那杯色泽清亮的茶汤,浅啜一口。茶味清醇,回甘悠长,绝非俗品。他虽不通茶道,也能品出此茶不凡。
老者也端起茶杯,看似随意地问道:“方才听小友言,乃是邻县学子,欲访长辈请教经义。不知小友师从哪位先生?此番欲探讨何经典?”
来了!正式的考较开始了!
陈观心知肚明,放下茶杯,姿态恭谨地答道:“回老先生,小子愚钝,蒙县学周教谕不弃,多有点拨。然学问之道,如逆水行舟,小子深感自身浅薄,尤其于经世致用之学,常有困惑。此番本想拜望一位隐居的长辈,请教《春秋》微言大义与当今时务策论之关联,不想……”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与后怕,既表明了自己求学之心,又解释了自身遭遇,还将话题引向了“经世致用”和“时务策论”的方向。这正是他判断像林老大人这等致仕帝师可能会感兴趣的话题。
果然,老者听闻“经世致用”、“时务策论”八字,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他放下茶杯,饶有兴致地看着陈观:“哦?《春秋》笔法,褒贬善恶,固然重要。然小友能思及其与当下时务关联,倒是颇有见地。却不知小友对如今朝廷热议的‘漕运改制’与‘边关互市’二事,有何浅见?”
问题陡然变得具体而尖锐!这两件事皆是当前朝堂争论的焦点,涉及利益盘根错节,绝非寻常学子能够妄议。这既是对陈观学识的考较,更是对他胆识和立场的试探!
陈观心中凛然,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深吸一口气,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吟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脑海中,诸葛亮的声音飞速提供着相关信息与分析要点。
数息之后,陈观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坦诚,不卑不亢地开口:
“老先生垂询,小子冒昧妄言。于‘漕运改制’,小子以为,其核心不在‘改’,而在‘疏’。如今漕运之弊,在于沿途盘剥过甚,关卡林立,胥吏中饱私囊,致使漕粮损耗巨大,民怨载道。若只改水道或增派官吏,恐是治标不治本。当以雷霆手段,整顿漕司吏治,简化流程,严惩贪墨,并酌情恢复部分海运以分压力,或可疏解困局。然此涉及众多,需朝廷有鼎革之决心。”
他顿了顿,见老者神色平静,并无不悦,才继续道:
“至于‘边关互市’,小子以为,此乃‘羁縻’与‘实利’双刃之剑。开放互市,确可缓和边衅,互通有无,充实边库。然亦需严防草原部落借此坐大,或以劣马、皮毛换取我朝铁器、粮盐等战略之物。故互市非不可为,但须立严规,明禁令,派能臣干吏驻守监督,更需边军时刻保持警惕,以武力为后盾,方能使互市真正成为安边之策,而非资敌之门。”
这一番论述,引据(虽未明言,但思路清晰)结合当下实际,既指出了问题关键,又提出了方向性的建议,虽略显稚嫩,但格局已显,尤其是对“吏治”、“决心”、“双刃剑”、“武力后盾”等关键点的把握,已然超脱了寻常书生的空谈,带上了几分务实与深谋远虑的色彩。
老者听完,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陈观脸上,带着审视,更带着一丝越来越浓的欣赏。
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茶香氤氲,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良久,老者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小友年纪轻轻,能有此见识,实属难得。不过,老夫观你言辞之间,对吏治、军务似乎颇有感触,可是亲身经历,或有所见闻?”
这个问题更加深入,几乎触及陈观自身的秘密。他心中微紧,知道不能如实相告,但也不能完全虚言敷衍。
他略作思索,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愤懑与无奈:“不敢隐瞒老先生。小子出身寒微,于县中备考时,曾亲眼所见书肆良善被豪强逼迫,亦曾听闻胥吏欺压乡里。至于边务……小子有一位远亲曾服役边军,归乡后偶有提及边关艰辛与些许见闻。故而小子深知,纸上谈兵易,实务维艰。任何良法美意,若执行之吏心怀鬼胎,或无强军守护,最终恐皆成画饼。”
他将部分真实经历(书肆被逼)与合理推测(远亲传闻)结合,既回答了问题,又再次强调了“吏治”和“武力”的重要性,与他之前的论述一脉相承,显得真实而可信。
老者闻言,微微颔首,眼中的审视渐渐化为温和。他拿起茶壶,亲自为陈观续上一杯茶。
“小友所言,确乃实情。读书人能不忘实务,心系黎庶,方是正道。”他话锋忽然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对了,还未请教小友全名?既是邻县学子,今科县试,可曾参与?”
终于问到姓名和科考了!这是切入保结问题的关键契机!
陈观心脏微微加速,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刻即将到来。他放下茶杯,站起身,对着老者郑重一揖:
“小子姓陈,名观,字子瞻。今科县试,侥幸得中……亚元。”
“亚元”二字一出,老者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骤然爆出一团精光,重新上下打量了陈观一番,语气中带着一丝真正的惊讶:
“哦?你便是那邻县此番县试的亚元,陈观陈子瞻?”
“正是小子。”陈观保持躬身姿态,“然小子虽蒙学政抬爱,取中亚元,如今却……却可能无缘府试了。”
“这是为何?”老者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显然被勾起了兴趣。
陈观抬起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委屈、愤慨与一丝不甘,将保结被驳、周教谕胞弟旧案被重提、州府学政衙门以“核查”为由暂缓生效之事,原原本本,条理清晰地叙述了一遍。他并未直接指责赵家构陷,而是客观陈述事实,重点突出此事之蹊跷与不公,以及对自己科举前程可能造成的毁灭性打击。
“……小子寒窗十载,只望能凭真才实学报效朝廷,不想竟遭此无妄之灾。如今保结被悬,府试在即,心中实在……惶恐难安。”陈观声音低沉,带着读书人受辱时特有的克制与悲怆,感染力极强。
老者听完,沉默了片刻,脸上看不出喜怒。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庭院中的翠竹,负手而立。
书房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凝滞。
陈观心中忐忑,不知这位帝师会如何反应。是相信他,出手相助?还是觉得他麻烦缠身,不愿沾染?
就在陈观心思浮动之际,老者忽然转过身,目光如电,直射陈观,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陈观。”
“学生在。”陈观连忙应道。
“你可知,科举取士,首重身家清白,保结之事,关乎朝廷法度,绝非儿戏。”
“学生明白。”陈观心头一沉。
“不过,”老者话锋一转,语气缓和下来,“若真如你所言,乃是被人构陷,蒙受不白之冤,老夫既已知晓,倒也不能坐视不理。”
陈观心中瞬间被巨大的喜悦充斥,但他强行压下,只是深深一揖:“老先生明鉴!学生感激不尽!”
“你先不必谢我。”老者摆了摆手,走回座位坐下,“老夫致仕之人,不便直接干涉地方学政事务。不过,替你过问一二,料也无妨。你且在此安心住下,修养伤势。保结之事,老夫会派人去核实。”
“是!谨遵老先生吩咐!”陈观知道,有林老大人这句话,自己的保结危机,已然化解了大半!帝师的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他只需稍微表露关注,州府学政衙门绝不敢再肆意拖延!
“嗯。”老者点了点头,似乎有些倦了,挥了挥手,“青竹,带陈小友去客房休息,好生照料。”
“是,先生。”青竹应声上前。
陈观再次躬身行礼,强忍着激动,跟着青竹退出了书房。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这第一步,不仅解决了迫在眉睫的危机,更是在这位帝师心中,留下了一个“有见识、有风骨、遭逢困境”的年轻才子形象。
然而,他也清楚,这仅仅是开始。如何真正获得林天正的赏识与青睐,如何应对依旧潜伏在暗处的赵家与影阁,前方的路,依旧布满荆棘。
但至少,此刻的他已经推开了一扇至关重要的大门。阳光,已然从门缝中透了进来。
他摸了摸袖中那本准备作为晋见之礼的“青山先生”孤本,心中暗忖:此物,或许该在更合适的时机,再拿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