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
属于大唐的夜。
是寂静的。
是属于更夫的梆子声和犬吠的。
除了皇宫与少数顶级府邸会点亮昂贵的灯笼。
广袤的城池在日落之后,便会迅速被黑暗与沉寂所吞噬。
但黔州的夜,却是活的。
咚、咚、咚。
沉稳的敲门声响起,打破了房间内的寂静。
“陛下,该用膳了。”
房玄龄苍老而恭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长孙无忌、尉迟敬德,以及太子李治,都静静地侍立在他身后。
他们是前来,
提醒这位大唐天子用膳的。
然而,
门内却久久没有回应。
就在几人面面相觑,准备悄然退去时。
那扇由名贵木材打造,雕刻着精美花纹的房门。
在他们轻轻的试探性一推之下,竟“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
门,没有锁。
缝隙里,
透出明亮而柔和的光,将四人脸上错愕的表情照得一清二楚。
他们对视一眼,谁都没有贸然闯入。
这里面坐着的,
是九五之尊,是大唐帝国说一不二的皇帝。
是他们的君主,
也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最终,
还是身为儿子的李治,上前一步。
整理了一下衣冠,清了清嗓子,恭敬地对着门缝内说道:
“父皇,儿臣与房相、长孙大人、尉迟将军前来向您请安。”
此处是套房内部。
并无外人,
这声“父皇”倒也不必忌讳。
片刻的沉默后,
一道略显沙哑和疲惫的声音,从房间深处传来。
“进来吧。”
得到允许,
四人这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鱼贯而入。
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再次愣住了。
巨大的房间内。
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李世民并没有在床上歇息,而是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那面占据了整堵墙的巨大落地玻璃窗前。
他的身影在璀璨的城市夜景映衬下,显得有些单薄,甚至……
有些落寞。
他没有回头。
只是伸出手,拍了拍自己身旁光洁如镜的木质地板。
“都过来,坐。”
君有命,臣不敢不从。
房玄龄、长孙无忌等人虽然觉得君臣同坐于地,于礼不合。
但此刻,
他们从皇帝的背影中,感受到了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志。
四人敛裾跪坐。
顺着李世民的目光,一同望向窗外那片他们从未想象过的世界。
沉默,
在五人之间蔓延。
窗外,
是黔州主城的壮丽夜景。
一条条宽阔笔直的街道,如金色的河流,在黑色的天鹅绒大地上纵横交错。
街道两旁,
无数盏“路灯”,散发着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芒,将整座城市照得通明。
数不清的高大建筑。
如沉默的巨人,点缀着万千窗火,汇聚成一片璀璨的星海。
远处,
更有冲天而起的光柱,在夜空中缓缓扫过。
仿佛是神灵巡视自己的人间花园。
没有喧嚣,没有混乱。只有一种宁静而强大的秩序感。
在光与影的交织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玄龄啊。”
许久,
李世民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轻,
仿佛怕惊扰了这片梦幻的夜色。
“你说,这黔州主城,与我大唐的长安相比,如何?”
这是一个极为尖锐的问题。
房玄龄、长孙无忌的心都为之一紧。作为臣子,他们本能的回答只有一个。
“回陛下,”
房玄龄沉吟片刻,字斟句酌地答道。
“长安乃天子脚下,龙脉所在,自有其皇道威严。”
“黔州城虽奇,却少了份底蕴,论气象……”
“尚不如长安。”
这是一个无比圆滑,也无比虚伪的答案。
“呵呵……”
李世民低声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自嘲与苦涩。
他缓缓转过头。
那双曾经睥睨天下,令无数英雄豪杰为之折腰的眸子,此刻却带着一丝幽幽的冷意,落在了房玄龄的脸上。
“不如长安?”
他一字一顿地反问,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房玄龄的心上。
“你管这个……叫不如长安?”
“朕的长安,朕比你清楚。”
“随着贞观之治的到来,民生安定,商业繁荣,长安城,确实是历朝历代都城之最,万国来朝,何等风光!”
说到这里,
他的话锋猛地一转,伸手指着窗外那片璀璨的灯火海洋,声音陡然拔高。
“可那是和谁比?”
“是和汉之长安,隋之大兴比!是和我们自己的过去比!”
“而眼前的这座城,它……它根本就不在这个序列之内!”
“它跳出去了!”
“它站在一个我们连仰望都觉得费力的高度上,你明不明白?”
“玄龄,说实话。”
最后三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
房玄龄的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知道,
任何粉饰太平的言语,在眼前这片如神迹般的夜景面前,都显得苍白而可笑。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陛下……臣……失言了。”
他低下头,声音干涩:
“若论繁华、秩序、富足……长安,远不及黔州之万一。”
“此城……比长安好上千万倍。”
“千万倍……”
李世民咀嚼着这三个字,脸上的神情复杂难明。
他没有再为难自己的宰相,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了窗外的世界。
“万家灯火,或许……便是如此了吧。”
他幽幽地叹道。
“古人所说的‘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大同世界,朕过去以为只是圣贤的空想,今日一见方知……”
“原来真的可以实现。”
“只是,实现它的,却不是朕,不是我大唐。”
此言一出,
房玄龄、长孙无忌等人更是心头巨震,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们能感受到皇帝心中那份巨大的失落与不甘。
身为一代雄主,
开创了贞观盛世的千古一帝。
却在自己最引以为傲的治国之道上,被自己的弃子,以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碾压得体无完肤。
这种冲击,
远比在战场上输掉一场战役要来得更加沉重。
“好了。”
李世民收回了复杂的心绪,打破了沉寂。
“你们前来,所为何事?”
“陛下,”
长孙无忌连忙躬身道,“时辰不早了,该是用膳的时候了。”
“我等恐陛下操劳,忘了餐食,故此前来提醒。”
“用膳?”
李世民点了点头,缓缓从地上站起身。
连日的震撼,
让他确实有些食不知味。
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嘴角忽然勾起一抹饶有兴致的弧度。
“朕倒是有些好奇,这白马庄园的饭菜,相比我大唐的……”
“咳咳,相比外面那家火锅店,又如何?”
他本想说“相比我大唐的御宴”。
但话到嘴边,
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那滋味浓郁、酣畅淋漓的火锅,已经彻底颠覆了他们对“美食”的认知。
大唐宫廷那些繁琐精致。
却滋味寡淡的菜肴,与之相比,简直如同嚼蜡。
再拿出来比较,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