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维生罐那墓碑般的庞大体量,吞噬了所有视野,也遮蔽了其后潜藏的一切。林蔷薇将足以锈蚀灵魂的杀意强行冰封,如同屏息的盗墓者,沿着光滑映不出倒影的曜石基座,谨慎绕行至其后侧。她本以为会找到控制终端,或是连接能源核心的狰狞接口。
然而,当她的目光越过罐体最后的弧形边缘时,时间与思维,刹那间被绝对零度冻结。呼吸被无形巨手扼在喉底,化作一声她自己都未能听闻的惊悸抽气。
光线在此诡异地衰变、逃逸。并非物理的黑暗,而是空间本身对眼前存在的畏惧与臣服。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点……无数点微弱却密集到足以引发灵魂深处恐惧的淡金色光芒。它们如同悬浮于虚空的活体尘埃,又像是某种无可名状之物在黑暗中睁开的、冷漠俯视众生的复眼。
那是一片……墙?
不,这定义过于苍白。
那是一片从脚下冰冷如棺椁的金属地面开始,向上疯狂攀爬,碾碎视觉逻辑,粗暴刺入穹顶黑暗;向左右无限增殖、蔓延,直至吞噬所有水平边界——一面由无数小型培养罐构成的、巨大无朋到令人心智崩坏的蜂窝结构。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一种纯粹由数量堆砌而成的、沉默的暴力。
每一个培养罐,都是标准的六边形柱体,约半米高,材质剔透近乎虚无。罐内充盈着散发柔和暖光的淡金色营养液——这本应象征生命与希望的破晓晨曦。
然而,在这片人造的“晨曦”之中——
是一个个胚胎。
人类胚胎。
它们如同被时光遗忘的标本,悬浮在金色的羊水模拟液中。有些仅是几个细胞组成的桑椹胚,如微观宇宙中孤独旋转的星云;有些已初具人形,以回归子宫的姿态蜷缩,薄如蝉翼的眼皮紧闭,仿佛不愿看见这囚禁自身的世界;更完整些的,甚至能隐约看见指尖那令人心碎的螺旋纹路,与皮肤上几不可见的柔软胎毛。
它们全都静止着。
这“静止”并非安详沉睡,而是被剥夺了所有可能性、所有未来、所有挣扎权利的绝对死寂。生命进程被强制按下暂停键,停滞在人生之路未曾迈出第一步的黑暗闸口前。它们是尚未开始,便已看到结局的、最残酷的预言。
每一个罐底,都嵌着一粒米粒大小的指示灯,正以某种令人焦躁的、缓慢却稳定的频率,持续闪烁着绿光。
生命体征维持中。
它们都活着。
这些代表着独立生命的微弱绿点,汇聚成一片无边无际、刺痛眼球的绿色光海。它们不再象征生机,而是一座庞大、精密、无声运转的**生命农场**的证明。其规模之巨,其背后冰冷的逻辑,足以让任何尚存人性者骨髓结冰。
林蔷薇胃部一阵剧烈痉挛,酸涩液体涌上喉头。她死死捂住嘴,指甲深陷脸颊,依靠这锐痛对抗几乎冲垮理智的生理性厌恶与恐惧。她的目光,如同被钉死,无法从这片“千罐之墙”移开分毫。
紧接着,她看到了更令人心胆俱裂、足以成为永恒梦魇的一幕。
从每一个培养罐基座,都延伸出一根比发丝略粗、近乎透明的导管。它们不似寻常材质,更像是某种活着的、具有自主意识的神经索,表面偶尔流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幽蓝生物电光,如毒蛇鳞片上的冷焰。
无数根——成千上万根——这样的透明神经导管,如同栖息在文明废墟下的真菌菌丝网络,又似无数条匍匐在地、贪婪吮吸养分的植物根须,从四面八方、上下左右每一个方位汇聚而来。
最终,它们全部——毫无例外地——精准地、义无反顾地,汇入她身前这座中央维生罐的基座之下,如同百川归海,连接着罐内那个残破不堪、被无数铂金管线穿刺束缚的身躯——
她的母亲,林凤芝。
淡金色的、蕴含着无数被强制停滞的原始生命潜能的胚胎源质,如同被蛊惑的信徒奉献出的生命精华,沿着这些纤细却坚韧的导管,如无数微小溪流,无声地、持续不断地汇入母亲的躯干。那颗被铂金框架残酷固定、在幽蓝维生液中疯狂搏动的心脏,扮演着一个无比高效且残酷的能量转化器角色。它将这海量生命源质,强行转化为某种更狂暴、更精纯、足以驱动整个“圣殿”庞然躯壳的能量,再通过那些更加粗壮、闪烁冷光的铂金主流管道,轰鸣着输送出去。
母亲,不仅仅是“生物电池”。
她更是一个……活着的、庞大的、以无数未诞生生命为燃料的……能量转化核心!
这不再仅仅是对个体的、令人发指的酷刑。这是对一个物种的未来,发动的一场悄无声息的、系统性的、规模浩大的掠夺与屠杀!是将生命的摇篮,扭曲、异化成了供给冰冷贪婪的毁灭引擎持续运转的燃料库!
压抑。
一种足以将钢铁意志碾成齑粉、让灵魂永久弯曲的压抑感,从这面望不到尽头的墙上弥漫开来,如同实质的粘稠液体,沉重地压在她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神经上。
愤怒。
比之前目睹母亲惨状时更加深沉、冰冷、接近绝对零度的愤怒,如同在地壳深处蛰伏了亿万年的岩浆,在她本已冻结的血液之下,重新开始缓慢、却无可阻挡地奔涌、咆哮。
这面墙,以其无声的、工业化的、规模化的残酷,在她心中奠定了本章——乃至后续所有挣扎与反抗——都无法摆脱的、沉重到窒息却又愤怒到燃尽一切的基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