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谷的夏至裹着层黏腻的热。蝉鸣从清晨吵到深夜,像无数把小锯子,在耳边来来回回地拉,药圃里的金缘紫菀却开得沉静,淡紫色的花瓣在烈日下微微收拢,像怕被晒蔫的孩童。林辰坐在暖房的竹榻上,翻看着太医院送来的《南方湿热症案》,案上的青瓷碗里泡着薄荷茶,绿得透亮,凉气顺着杯沿往上冒。
“林先生,周校长让您去校舍!”小石头举着个竹编的蝈蝈笼跑进来,笼里的蝈蝈叫得正欢,“太医院的李大夫又来了,还带了位老先生,说是从江南来的,专治湿热病!”
林辰放下医案,跟着小石头往校舍走。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争执声,李大夫的声音带着急:“张老您这方子太峻烈,湿热症本就伤脾胃,再用苦寒药,怕是要雪上加霜!”
“你懂什么?”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带着江南口音的硬朗,“江南的湿热跟北方不同,黏腻如油,不用猛药怎么去根?当年苏婉先生在江南行医,用的就是这个路数!”
林辰推门进去,只见一位白发老者正拄着拐杖,指着案上的医案跟李大夫辩驳,周鹤叔坐在一旁,手里摇着蒲扇,笑得一脸无奈。“这位是江南的张神医,”周鹤叔起身介绍,“专治湿热症的高手,听闻咱们在编《全国药草全志》,特意赶来交流。”
张老打量着林辰,目光锐利如鹰:“你就是苏婉的徒弟?我倒要问问你,她当年在苏州治黄霉天的痢疾,用的是黄连还是黄芩?”
“用的是紫苏梗配苍术。”林辰从容回答,“我娘的医案里写着,江南湿热多夹气滞,黄连太苦寒,伤了胃气反而难愈,紫苏梗理气,苍术燥湿,再加些谷芽健脾,才是治本之法。”
张老愣了愣,忽然抚掌大笑:“好!好!果然是苏婉教出来的!当年她就是这么跟我辩的,说‘医者要懂药,更要懂人,南方人脾胃娇弱,用药得像江南的雨,绵密才不伤身’。”
李大夫脸上一红,忙给张老斟茶:“是学生见识浅了,还请张老和林先生多指点。”
暖房里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张老从行囊里掏出本《江南湿热论》,泛黄的纸页上写满了批注,其中几处还画着小小的紫菀花,跟娘医案里的笔迹如出一辙。“这是当年苏婉送我的,”老人摸着书页,眼里泛起怀念,“她说‘医道如流水,南往北来,总得汇在一处’,让我有机会去北方看看,别总守着江南的方子。”
孟书砚正好从西域回来,听闻张老来了,忙把西域的“沙棘祛湿方”拿出来:“这是牧民们用来治风湿的,沙棘配雪莲,虽烈却能散寒湿,不知对江南的湿热有没有借鉴?”
张老接过方子,眯着眼看了半晌,忽然拍案:“有!太有了!湿热分寒热,北方多寒湿,南方多湿热,但‘湿’字同源,都得靠行气来化!你这沙棘能理气,配着我们江南的藿香,说不定能闯出个新方子!”
众人围在案前,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张老讲江南的“梅雨病”,林辰说北方的“燥湿热”,孟书砚谈西域的“风寒夹湿”,李大夫则在一旁记录,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与窗外的蝉鸣相和,倒成了首特别的调子。
沈念端着盘冰镇的杨梅进来,酸甜的果香瞬间驱散了药味的沉闷。“张老尝尝这个,”她把盘子放在案上,“这是玉泉河分号送来的,张奶奶说江南人夏天都吃这个,能解暑气。”
张老拿起颗杨梅,放进嘴里,眯着眼品了品:“跟苏婉当年带的一个味!她说‘百草谷的杨梅,酸里带甜,像极了治病的道理,得又狠又柔’。”他忽然对林辰道,“我这次来,是想把江南的药草图谱交给你们,也算完成苏婉当年的托付——让南北的药草,真真正正聚在一处。”
午后,日头更烈了。林辰带着张老和李大夫去药圃,看谷里的“祛湿药草”。回春藤缠着竹架,叶片上的金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苍术的根茎冒出地面,带着股泥土的腥香;最惹眼的是金缘紫菀,虽还没到盛花期,却已有了饱满的花骨朵,紫褐色的苞衣上沾着细密的水珠,像攒了一肚子的清凉。
“你看这紫菀,”林辰指着花骨朵,“我娘说它能‘润肺止咳’,其实也能祛湿,配着苍术用,南方的痰湿咳嗽最见效。”
张老蹲下身,仔细看着紫菀的叶片,忽然道:“当年苏婉在江南,就用紫菀配枇杷叶,治好了不少梅雨季节的久咳,百姓们都叫它‘南北和’。”
小石头提着水壶跟在后面,给药草浇水,听见这话,忙说:“那我们也给它起个新名字吧!叫‘四海安’怎么样?苏先生说过,药草要能安四海的人。”
众人都笑了,张老摸着小石头的头:“好!就叫‘四海安’!等《全国药草全志》编成了,我第一个把它写进去。”
傍晚,夕阳给药圃镀上了层金。林辰在暖房里煎药,用的是张老带来的江南藿香,配着谷里的紫苏和薄荷,药香清清凉凉,像把江南的雨和北方的风都熬在了一起。张老和周鹤叔坐在竹榻上,说着当年跟娘一起行医的往事,李大夫在一旁认真记录,孟书砚则在整理新得的方子,准备添进《百草续录》。
“说起来,”张老喝了口药汤,眼里的笑意浓得化不开,“苏婉当年总说,她想建个‘百草汇’,让天下的医者都能在这里论道,让南北的药草都能在这里扎根。现在看来,她的梦,在你们手里成真了。”
林辰望着窗外的药圃,金缘紫菀的花骨朵在暮色里轻轻摇晃,像在点头。他忽然觉得,这暖房,这药圃,这来来往往的医者,都是娘当年埋下的种子,如今长成了一片森林,而他们,就是在森林里添新枝的人,让这片绿,往更远处蔓延。
入夜,蝉鸣渐渐歇了。林辰坐在案前,给《百草续录》添新内容,写下“藿香配紫苏,治南方湿热;沙棘合苍术,解北方寒湿”,旁边画了朵小小的“四海安”,像个温柔的注脚。
窗外的月光透过竹帘,在案上洒下斑驳的影。远处的玉泉河传来潺潺的水声,载着新的方子,新的故事,往江南,往西域,往所有需要药香的地方去了。而百草谷的灯,会一直亮着,等着更多医者来论道,更多药草来扎根,让娘的“百草汇”,永远热闹,永远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