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的西域,风沙比塞北更烈。林辰用布巾裹住口鼻,看着驼队在戈壁上投下的长影,驼铃的叮当声被风撕得细碎,像撒在沙砾上的碎银。
“还有三天就能到疏勒城了。”阿默勒住骆驼,归一剑斜挎在背上,剑鞘裹着厚厚的毡布防沙,“影夫人的人说,疏勒城的胡商最近在传一种‘怪病’,浑身出红疹,痒得抓出血,本地的巫医说是‘被沙鬼附身’。”
沈念趴在驼峰上,手里的药草图被风吹得哗哗响,上面画着从百草谷带来的防风、黄芪,还有西域特有的“肉苁蓉”。“林辰哥,你说这病会不会和塞北的‘喉痹’一样,是天气惹的祸?”他用炭笔在图上画了个小人,浑身长满红点,旁边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林辰点头,从药箱里取出块晶莹的乳香,是去年胡商送的,此刻在风沙里泛着温润的光。“西域干燥多风,皮肤容易受损,再加上他们常吃羊肉、胡麻,湿热郁结在皮肉里,就容易出疹。”他想起《西域药志》里的记载,“得用‘紫草’和‘地肤子’,凉血止痒,再配着本地的‘锁阳’,既能润燥,又能防沙毒。”
驼队行至一处绿洲,泉眼边围着几只野骆驼,见了人也不怕,只顾低头饮水。林辰让驼夫停下歇息,自己则带着沈念去采附近的草药——绿洲边缘长着丛丛灰绿色的植物,叶片细小如针,正是地肤子。
“这草的种子能入药,”林辰教沈念辨认,“你看这穗子,成熟后呈红褐色,采回去晒干,煎水外洗,治红疹最管用。”
沈念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采摘,指尖被草叶割出细小的口子,渗出血珠。“比江南的薄荷扎人多了,”他咧了咧嘴,却笑得开心,“不过能治病,扎也值了。”
阿默在泉边打水,归一剑放在身旁的石头上,剑穗的珍珠偶尔被风沙拂过,亮得像星。他突然指着远处的沙丘:“那边有人过来了。”
只见三个胡商模样的人骑着骆驼而来,为首的汉子满脸焦虑,看见林辰他们,立刻翻身下马,用生硬的汉话喊:“先生!是中原的郎中吗?求求你们,去看看我儿子吧!他快被‘沙鬼’抓死了!”
胡商的营地在绿洲另一侧,几顶毡房孤零零地扎在沙地上,门前晾晒着的羊皮在风里翻飞。掀开其中一顶毡房的门帘,一股浓重的羊膻味混着草药味扑面而来,昏暗的毡房里,个约莫十岁的男孩躺在毡毯上,浑身布满了红色的疹子,有些已经被抓破,渗着血脓。
“已经三天了,”胡商的妻子抹着眼泪,手里拿着块黑色的药膏往男孩身上涂,“巫医用羊血和沙子拌的药,越涂越厉害……”
林辰制止了她,仔细查看男孩的疹子——疹色鲜红,根部发硬,确实是湿热郁于肌肤的症状。他又看了看男孩的舌苔,黄腻厚重,脉滑数有力,正是实证。
“不是沙鬼,是热毒,”林辰肯定地说,“阿默,取地肤子、紫草各五钱,再用点我们带的黄连,煎水外洗。沈念,把薄荷膏拿出来,洗干净后涂上,能止痒。”
胡商半信半疑,却还是按林辰的吩咐生了火。药汤煮沸时,毡房里弥漫开一股清苦的药香,竟压过了羊膻味。林辰亲自给男孩擦洗,温热的药汤淋在皮肤上,男孩起初还哼哼,片刻后就安静下来,呼吸也平稳了些。
“真的不那么痒了!”男孩小声说,眼睛里有了点神采。
胡商夫妇又惊又喜,对着林辰连连作揖:“中原的郎中真是神了!我们愿意用十张羊皮换您的药!”
“药可以给你们,”林辰笑着摆手,“但我要教你们认这两种草,以后再有人得这病,你们就能自己治了。”他让沈念拿出药草图,指着地肤子和紫草的画像,“这两种草绿洲里就有,采种子和根,按刚才的法子煮水……”
正说着,外面传来喧哗声,另几个胡商也带着病人来了,都是同样的红疹症状。林辰索性在毡房外摆起临时的诊台,阿默负责煎药,沈念分发薄荷膏,他则耐心地教胡商们辨认草药。
夕阳西下时,沙丘被染成金红色,毡房前的空地上,胡商们围着林辰,手里拿着刚采的地肤子,像捧着宝贝。“先生,这草在我们这儿叫‘沙扫帚’,没人知道能治病,”为首的胡商感慨道,“中原的学问,比沙漠的胡杨还厉害!”
林辰看着他们认真的样子,突然觉得,所谓“医术”,不过是把“沙扫帚”变成“救命草”的智慧——这种智慧,不分中原和西域,只分“有用”和“用心”。
抵达疏勒城时,城门处正贴着告示,画着红疹的图样,说凡得此病者,可去城东的“胡商会馆”领药。林辰知道,这是影夫人提前安排的——她早已派人将地肤子和紫草的用法传给了会馆的管事。
会馆的院子里挤满了人,影夫人派来的药师正忙着煎药、分发药膏,看见林辰他们,赶紧迎上来:“林先生,您可来了!这病传得厉害,一天就多了几十个人。”
林辰走进会馆的药房,只见货架上摆满了西域的药材:肉苁蓉、锁阳、红花……还有他们从百草谷带来的紫苏、薄荷。“把黄连和地肤子配成散剂,”他对药师说,“方便携带,让胡商们带在身上,遇到病人就能用。”
沈念在一旁帮着称重,突然指着角落里的一个陶罐问:“这是什么?闻着香香的。”
药师笑着说:“这是‘安息香’,西域的香料,能安神,听说还能治中风。”
林辰眼睛一亮——安息香在《新修本草》里有记载,确实能开窍醒神,上次在扬州赵砚提过,与青蒿搭配能治昏迷。他打开陶罐,取出一小块安息香,放在火上烤,浓郁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带着股温暖的甜。
“这香不仅能安神,”林辰说,“还能驱蚊虫,预防瘴气。把它和薄荷混合,做成香囊,挂在毡房里,比巫医的符咒管用。”
胡商们听说有这么神奇的香囊,纷纷来求。沈念和阿默忙了一下午,用安息香、薄荷、青蒿做了上百个香囊,每个香囊里还放了张药草图,画着三种药材的样子和用法。
“先生,您真是我们的福星!”会馆的管事送来一坛葡萄酒,“这是波斯来的好酒,敬您!”
林辰接过酒坛,却没有打开,而是倒了些在药钵里,与紫草、黄连混合,调成药膏。“葡萄酒性温,能活血,”他解释道,“用它调药,能让药效更快渗入皮肤。”
管事看得目瞪口呆:“原来酒也能当药引子?我们以前只知道喝酒取暖……”
林辰笑着说:“万物皆可入药,关键在会不会用。就像你们用葡萄酿酒,用羊毛做毡,都是生活里的智慧,和制药是一个道理。”
七皇子抵达疏勒城时,林辰正在城外的药圃里教胡商种紫草。药圃是影夫人让人开垦的,用绿洲的泉水灌溉,刚种下的紫草幼苗在风沙里摇晃,却透着股韧劲。
“林先生,别来无恙?”七皇子穿着身轻便的胡服,比在京城时清瘦了些,眼神却更亮了,“朕在途中听说,你用‘沙扫帚’治好了怪病,真是了不起。”
林辰行礼:“殿下谬赞,都是当地的草药管用。”
七皇子蹲在药圃边,仔细看着紫草幼苗:“朕这次来,一是想看看西域的药材,二是想查查当年药宗与西域的往来——太医院的旧档里说,药宗的‘解毒方’,有几味药来自波斯。”
沈念凑过来,献宝似的拿出药草图:“殿下您看,这是安息香,能治中风,林辰哥说和药宗的方子有关!”
七皇子接过图,眼睛渐渐亮了:“这安息香的纹路,和百草鼎上的一角很像!看来药宗当年确实与西域有往来。”他看向林辰,“我们得去趟波斯商栈,那里或许有药宗的旧物。”
波斯商栈在疏勒城的西市,老板是个高鼻深目的老者,见了七皇子,立刻拿出个铜盒,里面装着卷泛黄的羊皮纸。“这是我祖父留下的,说是中原药宗的人送的,上面的字看不懂。”
林辰展开羊皮纸,上面用汉文写着几行字:“波斯有草,名‘龙血’,能化铅毒,配鼎中三味,可解万毒。”旁边画着种红色的树脂,正是西域的“血竭”(又称龙血竭)。
“是血竭!”林辰激动地说,“血竭能活血散瘀,生肌止痛,若与百草鼎中的药材配伍,说不定真能彻底清除铅毒!”
七皇子的手微微颤抖:“这么说,不仅是朕,当年服用过‘固本丹’的人,都有救了?”
林辰点头,目光望向远方的沙漠——那里驼铃隐约,胡商们正带着药草和药方往来穿梭,像一条条流动的脉络,将中原与西域的药香连在了一起。
离开疏勒城时,胡商们自发地来送行,队伍从城门一直排到绿洲。为首的汉子捧着个锦盒,里面装着块硕大的血竭,红得像玛瑙。“先生,这是我们凑的,带回去救更多的人吧。”
林辰接过血竭,回赠了一包紫草种子:“明年春天,把这些种下,等我们再来时,希望能看到满田的紫草。”
沈念的药草图上,又多了安息香、血竭的画像,旁边用汉话和胡语写着用法。“林辰哥,我们接下来去哪?”他趴在驼峰上,望着远处的雪山,“七皇子说雪山那边有能治‘风疾’的雪莲。”
“先回百草谷,”林辰望着东方,那里的天际线泛着鱼肚白,“把血竭和百草鼎配伍的方子配出来,再去雪山。”
阿默的归一剑在晨光里闪着光,剑穗的珍珠映着沙丘,像颗不会熄灭的星。“路还长,”他轻声说,“但每一步都有药草陪着。”
驼队缓缓前行,风沙渐渐平息,露出远处的雪山,峰顶的积雪在阳光下泛着银光。林辰知道,这不是终点——百草鼎的秘密还没完全解开,药宗的传承还需延续,还有无数的病痛等着被治愈,无数的药草等着被发现。
但他并不着急。
因为他带着中原的薄荷、塞北的麻黄、岭南的青蒿、西域的血竭,带着沈念的药草图、阿默的剑、七皇子的期待,带着两世的记忆和一颗永远向着“生”的心。
风沙再次扬起,却吹不散驼铃的叮当,吹不散药箱里的清香,吹不散那些在古道上慢慢生长的希望。
这条路,他们会一直走下去。
直到药香铺满每一寸土地,直到每个角落的人,都能笑着说:“病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