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官道最后一段碎石路,夕阳的余晖给天上来渡那略显破败的码头涂抹上了一层暖金。远处繁忙的运河水面也泛着粼粼的金红色波光。王姝与早已按捺不住兴奋,掀开车帘东张西望,当看到码头上那一群翘首以盼的身影时,更是雀跃地差点从车上跳下去,被惊轲一把按住才老实坐好。
“哥!我看见了,那就是刀叔叔是不!呀,大家都在!”她像只出笼的小鸟,声音里带着蜜糖般的甜意。
马车终于稳稳停在码头旁。尚未下车,嘈杂而充满生气的声浪便扑面而来。与前次离开时那种压抑、衰败的气氛截然不同,此刻的天上来渡码头虽仍显简陋,却充满了勃勃生机。
船工号子响亮,一袋袋显然是清河来的米粮、土产正被扛下停泊在不羡仙新船旁的货船。岸上临时支起的棚子下,几张桌案后坐着几个识字的汉子,正在为排着队的渡口百姓登记着什么,大概是分发物资。妇人们提着篮子,里面是新鲜的蔬菜、甚至还隐约可见油亮的腊肉,孩童们在人群缝隙中追逐笑闹。空气里弥散着米香、饭香和人声的热气,那曾经无处不在的饥饿与绝望气息,被一种劫后余生的忙碌和希望所取代。
“好小子!”
“少东家!”
“回来了!”
刀哥洪亮的笑声首先炸开,大步流星迎了过来,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惊轲肩头:“哈哈!你小子守时!三天,真回来了!”他身后,各路赶来的江湖豪杰纷纷围了上来,脸上都带着真诚的笑意和敬重。
王姝与被忽略得有点小委屈,立刻从惊轲身侧闪出,娇声喊道:“刀叔叔!还有我呢!”
她戴着轻纱帷帽,鹅黄的裙裾在晚风中轻扬。虽看不清面容,但那通身的灵秀气韵和声音,立刻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刀哥一愣,随即大笑:“哎哟!这丫头是?”刀哥看向惊轲,“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拐了个女娃娃!”
“我来送他上船呀!”王姝与理直气壮,亲昵地挽住惊轲的胳膊,“顺便看看神仙渡长什么样!”
惊轲感觉到妹妹如同粘人的小猫,半边身子都快挂在自己身上,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却难得地牵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知道妹妹的心思,那失而复得的亲情是她最珍视的珍宝。她要用这种毫不掩饰的依赖告诉他:看,我有哥哥了,我要守着他,他在哪,哪儿就可以是我的家。
惊轲无语,只能挠头苦笑,现在这个时机,还不能在众人面前说出王姝与的身份。
就在这热情的包围中,惊轲的目光越过人群,与一道安静伫立的身影对上。
冯如之站在不远处的柳树下,依旧是一袭素雅的青衫,身姿挺拔如修竹。她没有立刻上前,只是隔着喧嚣的人群,远远望着惊轲。当看到他臂弯间那抹鹅黄色窈窕身影时,眸光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与黯然,随即又迅速归于平静的潭水,只是那潭水底下,分明藏着一丝清冷。
刀哥早已张罗开来,当晚就在宽敞的渡口空地上,铺开篝火,摆起了简陋却丰盛的宴席。清河带来的米酒香醇诱人,渡口百姓送来的腌鱼、咸菜、新摘的蔬果满满当当地铺在席上,更有几大锅热气腾腾、油花滚动的红烧肉,散发着让人难以抗拒的香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天上来渡过年了(虽然过年也没这么多好吃的)。
火光跳跃,映亮了每一张或沧桑或年轻的脸。碗筷的碰撞声、谈笑声、劝酒声汇成了最温暖的交响。王姝与很快成了全场的开心果,她摘下了帷帽,那倾城的容颜即便还有一层面纱遮挡在火光下也是美的不可方物。几杯蜜酒下肚,她小脸微红,兴致高昂地拉起旁边羞涩的女娃娃:“妹妹别害羞!来,跟姐姐学!”说罢,竟踩着不甚熟练的舞步旋转起来,轻纱飞扬,笑声如银铃,带动着气氛愈发火热。
惊轲端着一碗温热的米酒,与冯如之并排坐在稍远些的树墩上,避开了篝火最中心的热闹。看着妹妹在人群中灵巧穿梭的身影,惊轲紧绷的嘴角也放松下来。
“唉,这都玩疯了。”惊轲低声道,语气竟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宠溺。
“性子很好。”冯如之的声音清冽依旧,目光落在欢乐的王姝与身上,不知在想什么。她端起面前的粗陶碗,浅浅抿了一口。“天真烂漫,你可得好好对她,不然人家不给你生孩子……”她后面半句说得极轻,几乎被远处的欢闹淹没。
“不是……冯大小姐……她……”惊轲一时语塞,犹豫了一瞬还是在她耳边小声道:“这是我妹妹,亲妹妹。”
冯如之胸口浊气呼出,似乎没那么压抑了,“原来是……这样啊。”
惊轲点点头,沉默了片刻,将话题转向正事:“她的身份现在不好说,还望替我保密。此番事了,开封府那边,短期内应不会再为难天上来渡。不过……”他看向运河中灯火通明的“不羡仙”巨大船影,“根基还需我们自己扎牢。”
“自然。”冯如之颔首,目光也投向大河上那艘承载着希望的新船,“天上来渡要的,从来就不是靠谁的怜悯施舍活命。”她语气坚定。
“嗯。”惊轲又饮了一口酒,辛辣中带着回甘。“还有一事。”他顿了顿,“常平仓的常平使,还得烦请你暗中看顾一二。他……有点奇怪”
冯如之闻言,目光微动,落在惊轲侧脸冷硬的线条上:“此人……没事,我会帮你看好他的。”她的停顿让惊轲起了一点疑心,但终归是选择了相信
“放心。”惊轲答得干脆,没有丝毫犹疑,“即便是张错……他投靠开封府,又何尝不是为了守住天上来渡这一线喘息之机?”他的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冯如之故作平静的眼眸,看进那深埋的苦心,“郑愕短时间内应当没事,只是他的身体有些问题,我也在想办法解决了。对了,若是什么时候雾隐林里来了位身着红衣的男子,烦请你把他送到神仙渡。”
冯如之的身躯几不可察地震动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掐紧了手中的碗沿。关于张错投靠赵光义的真正动机,只有真正经历过那段至暗岁月、深知三人往昔情义的她与郑愕才心照不宣。此刻被惊轲如此直白地点破,仿佛一层薄冰被击穿,暴露了底下翻滚的热流。她那清冷的外壳,终于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了压抑的酸楚与苍凉。
她猛地仰头,将碗中剩下的米酒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入喉中,却烧得眼角有些发热。“年少时……河边有三棵歪脖子树,我们三人常坐在上面,对着漕船指指点点,说等船行天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今……一棵漂在名利场中成了人家的刀,一棵埋进土里假装自己是石头,剩下一棵……”她看了看惊轲,苦笑道:“只能在风口浪尖上,勉力不倒。”
惊轲沉默良久:“世事如此,问心无愧便好。你们三人……皆是。” 冯如之沉默,久久没有言语,只是望着篝火跳跃的火焰,仿佛从中看到了三个顽童的影子,笑声无忧,渐行渐远。
夜色渐深,篝火旁的欢闹终于渐渐平息。疲惫而心满意足的人们各自寻了地方歇息,连精力无穷的王姝与也靠着一位刀哥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盹。
惊轲走到水边,抬头望去。八月十八的月亮,已经缺了一小边,不再如中秋那夜的圆满无缺。清辉如水银泻地,洒在流淌的运河水面上,也洒在停泊的“不羡仙”巨大的船身上。
月轮西斜,温柔而不圆满的清辉笼罩着沉睡的渡口,也洒在岸边独立的身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