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已趋圆满,清辉如练,洒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也洒在雾隐林北口这片刚刚经历血与火洗礼的临时据点。空气中依旧残留着淡淡的血腥与草药混合的气息,但营地中的氛围,已从惨烈搏杀后的死寂,渐渐转向一种带着疲惫伤痛的安宁与秩序。
楼船和岸边的篝火彻夜不熄,温暖的光晕驱散着江边湿冷的夜气。伤员的呻吟声低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熟睡的鼾声和医者轻声的叮嘱。
清河来的妇人们熬着最后一锅滋补的汤羹,食物的香气与药味交织。几个精神稍好的战士在月光下默默擦拭着修补好的兵刃,刀剑映着月华,闪烁着内敛的寒光。刀哥裹着毯子,靠在一堆麻袋上打盹,鼾声如雷,身上的伤口被妥善包扎。李河清吊着胳膊,和衣晓淮低声讨论着什么。一切都在缓慢而坚定地恢复着生机,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逝者的哀悼,都沉淀在这片月下的宁静里。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两道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从那片翻滚着灰白毒瘴的雾隐林中穿出,身后还跟着一群步履蹒跚、神情恍惚的人影。
为首的正是惊轲和姜隗。
惊轲玄衣上沾染着新鲜的露水和林间特有的腐败气息,面具下的眼神锐利依旧,却难掩一丝疲惫。姜隗的红嫁衣更加残破,脸色在月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但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巨大的、沉甸甸的木箱,眼神却异常明亮执着。他身后,是那位眼神清亮的女郎中目非人,他正搀扶着一名勉强能行走的青溪弟子。再后面,是十几个相互搀扶、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百姓,以及被简易担架抬着的几名依旧昏迷的青溪弟子。他们个个面容憔悴,脸上裹着浸过药水的破布,眼神中充满了逃出生天的茫然和对未知的恐惧。
“出来了!他们出来了!”值守的哨兵最先发现,压低声音却难掩激动地呼喊。
营地瞬间被惊动!刀哥猛地睁开眼,李河清、衣晓淮等人迅速起身迎了上去。船上船下,能动的都围拢过来,看着这群从地狱边缘被拉回来的人,眼神复杂,有欣喜,有同情,更多的是对惊轲和姜隗的敬佩。
“好小子!”刀哥声音洪亮,带着劫后重逢的喜悦。
“快!搭把手!扶伤员!”李河清立刻指挥人手。
“热水!干净的布!还有吃的!”衣晓淮急声吩咐。
营地再次忙碌起来,但这次是充满希望的忙碌。百姓们被安置在相对温暖的角落,喝着热汤,裹着毛毯,瑟瑟发抖的身体渐渐回暖,麻木的眼神也一点点活泛起来。昏迷的青溪弟子被小心地抬上船,接受更细致的照料。
姜隗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将那个沉重的大木箱吃力地搬到船上一个相对干燥、隐蔽的角落,又转身回去,很快又扛出来一个同样大小的箱子。他小心翼翼地放下,仿佛里面装着的是稀世珍宝。惊轲瞥了一眼,心知肚明,那里面必然是姜隗从秀金楼据点核心区拼命抢出来的、关于“朝升暮落”和梦傀的大量研究手稿——这是青溪弟子遗志的延续,也是未来可能找到解毒方法的关键。
船上的物资储备发挥了巨大作用,食物、药品充足,伤员的情况大多稳定下来,甚至开始好转。百姓们也渐渐恢复了精神,脸上有了血色,眼中有了光。
八月十四,清晨
天泉的几位香主带着弟子们,前来向惊轲辞行。她们伤势未愈,但归心似箭,需要将此地战况和牺牲的同伴消息带回宗门。
“少东家,”李素裳依旧一袭素衣,脸色略显苍白,但眼神坚定,对着惊轲抱拳,“此间事了,我等先行一步。”她身后几位天泉弟子也肃然行礼。
惊轲站在船头,玄衣在晨风中微动,面具后的目光平静无波,拱手还礼:“言重了。一路保重,江湖再见。”言简意赅,却自有一份豪气。
李素裳点点头,不再多言,带着天泉众人在晨光熹微中,缓缓离开了这片染血的江岸。人影渐行渐远,融入远方的薄雾。
送走天泉,惊轲转身走向船楼下层另一间临时隔出的舱房。这里关押着伤势沉重、刚刚苏醒不久的三更天残部——紫泠鸢和陈文琀。两人同样被特制的牛筋绳捆绑,脸色灰败,气息虚弱,眼神中除了劫后余生的茫然,更多的是对自身处境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北口那毁天灭地的一炮和夜枭尘的惨死,给她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
惊轲推门而入,没有寒暄,直接将一个用油纸包裹、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薄薄小册子丢在两人面前的木板上。
啪嗒。
声音不大,却让紫泠鸢和陈文琀同时绷紧了身体,警惕地盯着那册子,又看向惊轲。
“看看。”惊轲靠在门框上,双手抱臂,语气随意得像是丢给她们一块干粮。
紫泠鸢犹豫了一下,用眼神示意陈文琀。陈文琀艰难地用还能活动的手指,一点点蹭开油纸包,露出里面一本字体歪歪扭扭,好似初学写字的童子练习书法的册子。
两人凑近,借着舷窗透入的晨光,快速翻阅。只看了几页,她们的眼神就从警惕变成了震惊,继而涌起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深切的怀疑!
“这…这是?!”紫泠鸢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忘川绝响’的…克制法门?!”
册子上的内容艰深晦涩,但作为深受“忘川绝响”折磨的三更天杀手,她们一眼就认出,其中记载的运气法门和药引调配,直指她们体内那如跗骨之蛆的剧毒核心!虽然只是前半部分,但其中思路之奇诡,见解之深刻,远非秀金楼之前给她们的那些饮鸩止渴的“解药”可比!若按此修习,虽不能根除,却足以将“忘川绝响”的影响压制到近乎无害的程度!
“半部。”惊轲的声音淡淡响起,打破了她们的狂喜,“够你们吊住命,压制忘川绝响七八成。”
紫泠鸢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渴求,声音干涩:“下半部…在哪里?你想要什么?!”她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尤其眼前这个煞星。
陈文琀也紧紧盯着惊轲,呼吸急促。
惊轲面具下的嘴角似乎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他站直身体,走到两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眼神锐利如刀。
“下半部嘛,”他语气轻松,像是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我这儿。想要,可以。”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替我办一件事。办成了,下半部双手奉上。办不成,或者耍花样…”他的目光扫过她们苍白的脸,声音骤然转冷,“你们知道后果。”
紫泠鸢和陈文琀身体同时一僵!惊轲的话如同冰冷的枷锁,瞬间套住了她们。摆脱“忘川绝响”的终极诱惑,与未知的、可能极其危险的任务,以及背叛组织的可怕后果…在她们心中激烈交锋。
舱内陷入死寂,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晨光透过舷窗,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了她们眼中挣扎的光芒。
惊轲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欣赏一出有趣的默剧。
最终,紫泠鸢和陈文琀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绝。没有什么比摆脱那蚀骨之痛的“忘川绝响”更重要!哪怕是…与魔鬼交易!
紫泠鸢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嘶哑:“…什么事?”
陈文琀也咬着牙,点了点头。
惊轲眼中闪过一丝预料之中的光芒,他微微俯身,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将那个需要她们去完成的任务,清晰地说了出来。
晨光正好,惊轲转身离开舱房,留下身后两个心绪翻腾、命运已被悄然扭转的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