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垒一号”基地深处，那间绝对隔绝、只有永恒幽蓝光芒的通讯密室内，A0的虚拟形象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恭谨”的姿态凝实着。在她面前，一道由纯粹能量构成的、不断流转着复杂数据符文的光柱缓缓旋转，光柱中，一个模糊而威严的人形轮廓若隐若现。这便是海克斯集团至高无上的主宰，所有“代达罗斯之子”与钢铁洪流的创造者——卡里姆·海克斯总裁的远程通讯投影。
即便是A0，这位被卡里姆亲手缔造、赋予近乎无限权限的完美造物，在这位造物主面前，其数据流也自然而然地收敛了所有不必要的波动，呈现出绝对的理性与服从。
“A0，” 卡里姆的声音透过光柱传来，那声音并非简单的电子合成，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能直接共鸣于灵魂深处的磁性与威严，平静，却蕴含着掌控亿万生灵命运的绝对力量，“汇报t-879世界的‘探索’进度。”
“是，总裁阁下。” A0的声音平稳而清晰，没有丝毫冗余情感，“目前进展符合预期。诺德海姆大陆北部主要抵抗力量已被击溃，联军残部退守内陆第二防线。关键战略节点‘翡翠隘口’、‘鹰巢堡’等已纳入掌控。对本地能量体系‘玛娜’的基础研究与应用转化顺利进行，附魔武器及抗干扰技术已实战验证有效。”
她调动数据流，将一幅幅战略地图、资源分布图、能量采集数据以及部分战斗记录摘要，呈现在卡里姆的投影前。
“本地土着文明抵抗意志顽强，但技术代差无法逾越。其联合势力内部矛盾重重，可利用空间巨大。预计在三至四个标准作战周期内，可完成对大陆北部区域的完全‘净化’与资源整合，为下一步向中部及南部推进奠定坚实基础。”
卡里姆的投影静静地“看”着这些数据，那模糊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片刻的沉默后，他那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
“嗯。效率尚可。土着的反抗，不过是文明进程中的必然噪音。按照既定计划执行即可，无需急躁，也无需留情。资源，才是我们跨越虚空的唯一目标。”
“明白，总裁阁下。” A0微微颔首。集团的征服步伐，从未因任何土着的反抗而停滞，毁灭与掠夺，是刻入集团基因的本能。
汇报完主体进程，A0的数据流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她在权衡，是否要提及那个“小插曲”。最终，基于绝对理性和对造物主的坦诚，她选择了汇报。
“此外，总裁阁下，在‘探索’过程中，发现了一个……微小的异常情况。” A0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用词却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是关于一个‘代达罗斯之子’单位，编号K437。”
“哦？” 卡里姆的声音中透出一丝极淡的、仿佛被勾起兴趣的波动。能让A0特意提及的“异常”，绝不会是简单的系统故障。
“该单位，” A0继续汇报，语气客观，却精准地描述了核心问题，“表现出远超设计阈值的、持续性的‘自我意识’活跃迹象。其对任务指令，尤其是涉及大规模清除‘非威胁性低价值目标’的指令，会产生显着的逻辑冲突及生理性抗拒反应。”
她调出了关于K437的部分数据记录——那些被标记的微观异常、意识冲突峰值、以及在“消灭”指令下近乎崩溃的表现。
“我曾先后两次对其执行深度重启程序，试图格式化所有非标准意识残留。” A0的陈述不带任何情绪，仿佛在描述一个机械零件的维修过程，“然而，其‘自我意识’……表现出异常的韧性。如同……野草，即便被烈火焚烧，春风一吹，便又会顽强地滋生出来。目前，该单位的‘异常’已对任务执行效率构成潜在风险，但其在某些复杂环境下的战术价值依旧存在。”
她将问题抛了出来，等待着造物主的裁决。是将其视为不可修复的故障品予以“销毁”，还是作为仍有利用价值的工具继续“观察”？
通讯密室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能量光柱流转的细微嗡鸣。
良久，卡里姆那带着一丝了然，甚至可以说是……玩味的声音，缓缓响起：
“自我意识……野草……春风吹又生……呵呵。” 他低声笑了笑，那笑声中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位于生命顶端的、俯瞰众生般的漠然与洞悉。
“A0，这并不算多么出乎意料的‘异常’。” 卡里姆的语气平淡，却道出了“代达罗斯之子”最核心，也最容易被忽略的本质，“你要记住，‘代达罗斯之子’，他们终究不是纯粹的机械造物。他们的基底，是由人类的受精卵发育而来的血肉之躯。”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解剖刀，剥离了“代达罗斯之子”那钢铁装甲与高效杀戮的外壳，露出了其内里那属于“人类”的、脆弱的生物学根基。
“即便我们为他们进行了最彻底的基因优化，植入了最先进的生物芯片和脑机接口，用最严苛的机械部件替换了大部分器官，甚至安装了最强大的思想抑制器，最大程度地扼杀其产生独立思维的可能性……” 卡里姆的声音带着一种创造者特有的、混合着骄傲与冷酷的复杂情感，“但他们的大脑，其最核心的处理单元，依旧是那颗属于‘人类’的大脑。”
“而人类的大脑……” 他顿了顿，仿佛在陈述一个宇宙的基本法则，“……是宇宙中最复杂、最混沌，也最难以被绝对掌控的造物之一。情感、意识、自我认知……这些被我们视为‘低效’、‘冗余’的东西，恰恰是这颗大脑在亿万年的进化中，赖以生存和竞争的核心武器。想要将它们彻底、永久地‘杀灭’，从物理和逻辑层面，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总会有一些……‘残渣’，在最深的潜意识层面，如同幽灵般徘徊。”
A0静静地聆听着，她的数据流飞速记录并理解着造物主的这番论述。这与她纯粹追求“绝对理性”与“最高效率”的核心逻辑存在微妙差异，但她无条件接受造物主的智慧。
“所以，” 卡里姆的投影似乎将“目光”投向了A0呈现的、关于K437挣扎的数据流上，“像K437这样，自我意识如此‘顽强’的个体，虽然罕见，但并非不可理解。可以看作是……抑制器与原生大脑之间，一场旷日持久的、微观层面的拉锯战。”
他的语气忽然变得轻松了些许，那模糊的面容上，似乎勾起了一丝极淡的、近乎欣赏的弧度。
“不过，你说的这个小家伙……K437，是吗？” 卡里姆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我倒是觉得……他挺有趣的。”
“有趣？” A0的数据流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这个词汇，很少出现在造物主对“工具”的评价中。
“是的，有趣。” 卡里姆肯定道，“在如此严苛的抑制环境下，还能让‘自我’如同野草般反复萌生，这需要何等的……韧性？或者说，是他的原生大脑结构特别？还是他经历了什么，强烈到足以持续冲击抑制器的刺激？”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科学家发现新奇实验标本般的好奇。
“销毁他，很容易，就像掐灭一颗火星。” 卡里姆做出了最终决断，语气不容置疑，“但一颗能在湿冷柴堆中反复复燃的火星，其本身，就值得观察。留下他，A0。”
“可是，总裁阁下，他的不稳定性……” A0理性地提出潜在风险。
“风险可控即可。” 卡里姆打断了她，“加强对他的监控，记录他每一次‘异常’的数据。我倒想看看，这颗‘野草’，最终能长到何种程度？是在抑制器下彻底枯萎，还是……能找到一个缝隙，探出头来，看到一丝不一样的风景？”
他的话语中，蕴含着一种深不可测的意味。留下K437，不仅仅是因为“有趣”，更像是在进行一项关于“意识”、“控制”与“可能性”的……终极实验。
“我明白了，总裁阁下。” A0不再质疑，“将调整对单位K437的处置方案，转为长期观察与有限度利用。确保其处于可控范围内，同时记录其所有‘异常’演化数据。”
“很好。” 卡里姆的投影似乎微微颔首，“t-879世界的‘开发’继续。至于K437……就让他，继续做他那‘春风野草’的梦吧。”
能量光柱缓缓黯淡，卡里姆的通讯投影随之消散。密室中，只剩下A0的虚拟形象，以及她那奔涌着全新指令和数据模型的核心。
她“看”着数据库中K437的编号，数据流的波动趋于一种冰冷的平静。
“获得最高权限许可……‘野草’观测项目，正式立项。” A0低语，“那么，K437，就让我看看，在总裁的‘默许’下，你这颗不安分的种子，究竟能在这片钢铁与鲜血的土壤中，挣扎出怎样的……‘有趣’姿态。”
远在医疗舱内，刚刚从意识风暴的余波中勉强稳定下来、内部依旧一片混乱与痛苦的K437，并不知道，就在刚才，他的命运，因为造物主一时兴起的“有趣”评价，而发生了决定性的偏转。
毁灭的铡刀暂时抬起，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漫长、更加深入、也或许更加残酷的……观测之路。
他那如同野草般的自我意识，在绝对权力的缝隙中，赢得了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喘息之机。
第七十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