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伏允回到了庭州,回到了那处被“礼遇”与监视并存的宅院。他表现得异常平静,甚至比离开前更加沉默寡言,每日里只是读书、品茶,或在庭院中散步,仿佛真的只是一个等待主人下一步安排的清闲门客。
然而,王德布下的天罗地网,却捕捉到了他平静表面下细微的波澜。他散步的路线,开始有意无意地偏向宅院东北角那片小小的竹林;他品茶时,目光偶尔会透过窗棂,长时间地望向都督府方向那片天空;甚至有一次,暗探发现他在深夜,于卧房内对着那枚狼头令牌,低声默诵着什么,神情虔诚而诡异。
“他在等信号。”李恪听着汇报,目光锐利,“‘老地方’……很可能就在他那宅院附近,或者,与他日常活动路线上的某个特定地点相关。三日期限将到,他很快就会有动作。”
果然,在慕容伏允返回庭州的第二日黄昏,异动发生了。
一名负责给慕容伏允送饭的仆役(实为暗探伪装),在收拾碗筷时,发现慕容伏允用餐的筷子,被以一种奇特的角度交叉放置在碗沿之上,筷头指向东北方向。这绝非无意之举!
消息立刻传到李恪耳中。
“筷子指向东北……”李恪快步走到庭州城防图前,手指顺着慕容伏允宅院东北方向划去,“那片区域……有他的宅院,有通往市集的街道,有一座小土地庙,还有……一段相对僻静的老城墙!”
“王爷,是否立刻包围那片区域?”王德急声道。
“不,打草惊蛇。”李恪否决,“‘牧羊人’必然在暗中观察。我们要等他现身与慕容伏允接触!传令,将所有监视力量,重点部署在东北方向,尤其是土地庙和老城墙一带!化装成贩夫走卒、乞丐游人,务必做到滴水不漏!一旦发现有人与慕容伏允接触,或出现任何约定的‘信号’,立刻秘密控制,但绝不可在‘牧羊人’露面前惊动慕容伏允!”
“是!”
夜幕缓缓降临,庭州城华灯初上,市集的喧嚣逐渐散去,但无形的紧张气氛却在东北城区弥漫开来。暗探们各就各位,眼睛如同鹰隼,扫视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每一处可能藏匿的阴影。
慕容伏允在宅院内依旧“平静”,甚至早早熄灯就寝。然而,子时刚过,一条黑影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自宅院后墙翻出,借着夜色的掩护,迅速向着东北方向的老城墙潜行而去!正是慕容伏允!
他果然行动了!
暗探们精神大振,如同附骨之蛆,远远缀着,同时将消息迅速传回。
慕容伏允对身后的跟踪似乎毫无察觉,他动作敏捷,对路径极为熟悉,很快便来到了那段废弃的老城墙下。这里墙砖斑驳,杂草丛生,平日里人迹罕至。他在一处墙根停下,警惕地四下张望,随后,从怀中取出了一物——并非狼头令牌,而是一支看似普通的、尾部绑着一小撮白色羊毛的箭矢!
他将箭矢小心翼翼地插在墙根一个不起眼的裂缝中,白色羊毛在微弱的月光下,隐约可见。
这就是信号?!
暗探们屏住呼吸,等待着“牧羊人”的出现。
时间一点点过去,四周一片死寂,只有夜风吹过杂草的沙沙声。慕容伏允如同石雕般守在箭矢旁,一动不动。
就在暗探们几乎以为判断失误,或者“牧羊人”不会出现时,异变再生!
并非来自城外,而是来自城内方向!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老城墙内侧一处坍塌的垛口阴影中滑落,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慕容伏允身后!
此人一身夜行衣,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精光四射的眼睛!他行动之诡秘,出现之突兀,竟完全避开了外围大部分暗探的监视!
“你来了。”慕容伏允似乎并不意外,低声用吐蕃语说道。
黑衣蒙面人没有废话,目光扫过那支箭矢,声音沙哑低沉,同样用吐蕃语回应:“钥匙?”
慕容伏允从怀中取出那枚狼头令牌,递了过去:“朗日将军令,‘牧羊人’需配合此次行动,目标——格物司,火药配方及‘惊雷铳’核心图纸。三日后,西时,货栈区‘张氏皮货行’后院,有人接应。”
黑衣蒙面人接过令牌,仔细查验后,迅速收起,眼中闪过一丝狂热:“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告诉朗日将军,‘牧羊人’必不辱命!”
说完,他竟不再停留,身形一扭,便要再次融入黑暗!
“动手!”潜伏在暗处的王德,通过特制的竹哨,发出了抓捕的命令!
刹那间,原本寂静的城墙上下,如同鬼魅般涌现出数十道身影!强弩上弦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刺耳!火把也被瞬间点燃,将这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
“不好!有埋伏!”慕容伏允骇然失色!
那黑衣蒙面人反应极快,见退路被堵,眼中凶光一闪,竟不逃反进,手中寒芒乍现,一柄淬毒的短刃直刺慕容伏允心口!竟是想要灭口!
“铛!”
一声脆响!王德如同神兵天降,横刀出鞘,精准地格开了这致命一击!与此同时,数名暗探一拥而上,将试图反抗的慕容伏允死死按住!
那黑衣蒙面人见事不可为,猛地掷出数枚烟丸!
噗——
浓密的黑烟瞬间弥漫开来,遮蔽了视线!
“小心他趁乱逃走!”王德大喝,挥刀护住身前,警惕地注视着烟雾。
然而,烟雾散去,那黑衣蒙面人并未逃走,反而借着烟雾掩护,如同壁虎般贴着城墙,向上急速攀爬!其身手之矫健,远超常人!
“放箭!”王德厉声下令。
咻咻咻!
密集的弩箭射向城墙,但那黑衣人如同背后长眼,在垂直的墙面上辗转腾挪,竟将大部分弩箭险之又险地避开!眼看就要翻上垛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留下吧!”
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惊雷,自城墙上方响起!
不知何时,李恪竟已亲自站在了那段城墙之上!他一身玄甲,在火把映照下如同战神,手中并非横刀,而是一张已经拉满的、造型奇特的强弓!弓弦之上,搭着的是一支闪烁着幽蓝光泽的——破甲箭!
那黑衣蒙面人攀至垛口,刚欲翻身而上,便对上了李恪那双冰冷彻骨、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眼睛,以及那支锁定了他咽喉的死亡箭矢!他攀爬的动作瞬间僵住!
“你……”“牧羊人”瞳孔骤缩,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见面吧?”李恪弓弦微调,语气平静,却带着掌控生死的绝对威严,“‘牧羊人’……或者说,我该叫你——鸠摩罗国师身边,那位最不起眼的随行弟子,丹增?”
此言一出,不仅那黑衣蒙面人身体剧震,连下方被按住的慕容伏允也露出了绝望的神色!
李恪竟然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这怎么可能?!
“很意外?”李恪冷笑,“从你随鸠摩罗踏入长安的那一刻起,你的画像和资料,就已经摆在了本王的案头。一个沉默寡言、佛法‘精深’却对格物杂学‘偶露兴趣’的年轻僧人……本王岂能不格外‘关照’?你自以为潜伏得深,却不知你每一次对格物司的‘偶然’关注,每一次试图接近沈括的举动,都在本王的注视之下!”
原来,李恪早已通过百骑司和自身的情报网,锁定了这个潜伏在宗教外交光环下的危险人物!之前的按兵不动,不过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摸清其联络网络和最终目标!
“放下武器,束手就擒。本王或可留你一个全尸。”李恪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丹增(牧羊人)看着下方已被彻底控制的慕容伏允,看着周围密不透风的包围圈,再看看城墙上那支随时可能夺走他生命的箭矢,眼中闪过一丝疯狂与绝望。
他知道,自己彻底失败了。任务失败,身份暴露,等待他的将是比死亡更可怕的结局。
“呵呵……哈哈哈……”他忽然发出一阵凄厉的怪笑,用吐蕃语嘶吼道,“李恪!你赢了这一次!但赞普的意志,永不磨灭!高原的雄鹰,终将啄瞎你的眼睛!”
话音未落,他猛地抬手,将一件东西塞入口中!速度之快,连李恪都来不及阻止!
那是……毒囊!
丹增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黑血从嘴角溢出,他死死瞪着李恪,眼神充满了怨毒与不甘,随即缓缓软倒,从城墙上一头栽落下来,重重地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牧羊人”,吐蕃埋藏最深、寄予厚望的暗棋,就此毙命!
现场一片死寂。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夜风的呼啸。
王德上前检查后,对城墙上的李恪摇了摇头:“王爷,服毒自尽,是吐蕃‘雪豹’常用的剧毒,见血封喉。”
李恪缓缓收起强弓,脸上并无太多喜悦。除掉“牧羊人”固然重要,但这意味着与吐蕃的暗战告一段落,却也预示着下一轮更加激烈的明争暗斗,即将开始。
他走下城墙,来到慕容伏允面前。
慕容伏允面如死灰,瘫软在地。
“慕容伏允,或者说,朗日将军的‘钥匙’,”李恪俯视着他,声音冰冷,“‘牧羊人’已死,你的任务失败了。现在,是你最后的机会。说出你所知道的一切,关于朗日,关于吐蕃在西域的所有暗线,本王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些。”
慕容伏允抬起头,看着李恪,又看了看丹增的尸体,惨然一笑:“我说……我全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