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玉门关,便是瀚海千里。
西行的路途陡然艰难了数倍。放眼望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两种颜色:头顶蔚蓝到令人心悸的天空,脚下无边无际的黄沙与戈壁。狂风卷着沙砾,如同无数细小的飞刃,无情地拍打着队伍中的每一个人、每一辆车。白昼酷热,夜晚奇寒,巨大的温差考验着所有人的极限。
李恪的“技战营”在这样的环境中,更像是一支挣扎求生的商队,而非一支奔赴战场的军队。沉重的器械车辆时常陷入流沙,需要众人合力推拉;负责驮运的牲畜在缺水和疲惫中不断倒毙;就连最精锐的护卫,嘴唇也因干裂而布满血口。
然而,没有人抱怨,更没有人退缩。李恪与士卒同甘共苦,饮同源之水,食同等之粮。沈括带着格物司的学子,想尽办法利用有限的资源维护器械,甚至就地取材,对部分车辆进行了适应性改造。王德则将他那套江湖与军旅结合的经验发挥到极致,安排哨探、寻找水源、安抚军心。
他们沿着依稀可辨的古道,经莫贺延碛边缘,绕过三陇沙,日夜兼程。沿途偶尔能见到废弃的烽燧、倾倒的胡杨,以及被风沙半掩的白骨,无声地诉说着这条道路的残酷与往昔的荣光。
每一天,李恪都会派出轻骑前出哨探,与侯君集派来的联络游骑对接,获取最新的战报。消息时好时坏,但伊州城依旧在唐军手中,像一颗钉子,死死楔在西突厥东进的路上,只是这颗钉子,已然摇摇欲坠。
半月后,队伍人困马乏,几乎达到极限时,前方终于出现了不一样的景色——一片顽强蔓延的绿洲,以及绿洲边缘那座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孤寂而坚毅的土黄色城池。伊州,到了!
越是靠近,战争的痕迹越是触目惊心。城外大片胡杨林被焚毁,留下焦黑的树干;田地荒芜,水渠淤塞;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焦糊与血腥混合的气味。城墙之上,箭垛多处破损,斑驳的暗红色血迹与新的刀剑划痕交织,无声地展示着这里曾发生过的惨烈攻防。
城头守军发现了这支从东方而来的队伍,警惕的号角声立刻响起。片刻后,一支约两百人的唐军骑兵自城内奔出,为首一员虬髯校尉,铠甲染尘,面带疲惫与审视。
“来者何人?!”校尉勒马大喝,手按刀柄,他身后的骑兵也纷纷张弓搭箭,气氛瞬间紧张。
王德策马前出,高举李恪的符节与安西行军副大总管的旌旗,朗声道:“大唐皇帝陛下钦命,安西行军副大总管、吴王殿下驾临!速开城门,迎王爷入城!”
“吴王?副大总管?”那校尉明显一愣,显然没想到来的会是如此尊贵的人物,更没想到所谓的“援军”竟是这般……奇特的模样。他仔细验过符节旌旗,确认无误后,脸上瞬间涌上激动与难以置信混杂的神色,连忙滚鞍下马,单膝跪地:“末将伊州镇将麾下校尉张贲,参见吴王殿下!不知殿下亲至,甲胄在身,未能远迎,死罪!”
“张校尉请起,非常时期,不必多礼。”李恪催马上前,目光越过他,投向那座饱经战火的城池,“城中情况如何?侯大都护现在何处?”
张贲起身,语速极快地说道:“回殿下,伊州目前尚在坚守,但情势危急!城墙多处受损,守城器械损耗严重,箭矢也已不足。弟兄们伤亡近三成,百姓亦是死伤惨重。乙毗射匮的主力两万余人就驻扎在城西二十里处,日夜轮番攻打。侯大都护的援军被阻于百里外的时罗漫山,正在与突厥偏师激战,一时难以突破。”
他的声音带着嘶哑和疲惫,但眼神中因为李恪的到来而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光。
“带本王入城。”李恪沉声道,没有多余废话。
“是!开城门!迎吴王殿下入城!”张贲高声呼喊。
沉重的城门在嘎吱声中缓缓开启一条缝隙,李恪一马当先,率领着他那支风尘仆仆、装备奇特的“技战营”,在城内守军混杂着好奇、期待乃至一丝疑虑的目光中,进入了伊州城。
城内景象更为凄惨。街道空旷,大部分百姓都躲在家中或地窖,只有一队队面带菜色、包扎着染血布条的士兵在匆忙奔走,搬运着守城物资。空气中弥漫着压抑和绝望的气息。
伊州镇将是一名年过四旬、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老将,名叫赵德楷。他听闻消息,匆忙从城头赶来拜见,见到李恪,亦是激动不已。
“殿下!您可算来了!”赵德楷声音哽咽,“末将……末将几乎要撑不住了!”
“赵将军辛苦了,本王带来了朝廷的援军和新式军械,伊州,绝不会丢!”李恪扶起他,语气坚定,随即问道,“敌军攻势有何规律?最凶猛在何时?使用何种器械?”
赵德楷立刻收敛情绪,禀报道:“敌军多趁清晨及黄昏视线不佳时猛攻,以弓箭覆盖,辅以简易云梯和冲车。其骑兵善于游射,给我守军造成很大伤亡。最可虑者,是其军中似乎有吐蕃工匠指导,近日开始使用一种巨大的投石机,虽精度不佳,但投掷的石块和火油罐对城墙和城内破坏极大!”
“投石机?”李恪与身旁的沈括对视一眼。
“可知其大概形制与射程?”沈括立刻追问,作为一名顶尖工匠,他对敌人的技术装备有着本能的关注。
赵德楷大致描述了一番。沈括听完,微微蹙眉,对李恪低声道:“王爷,听起来像是西域改良的回回炮,威力不小,但并非无法克制。我们的重型床弩射程应在其之上,若能精确定位……”
李恪点头,心中已有计较。他立刻下令:“王德,安排技战营弟兄们即刻休整,饮水进食,但器械不得卸车,随时待命!沈括,带你的人,随赵将军上城,实地勘测敌军投石机位置、射界及我方城墙受损情况!”
“是!”两人领命而去。
李恪则在赵德楷的引领下,登上了伊州城的西门城墙。夕阳即将沉入地平线,余晖将天地染成一片血色。放眼望去,城外西突厥大营连绵不绝,炊烟袅袅,巡骑游弋,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更远处,隐约可见数座高大的投石机身影,如同匍匐的巨兽。
就在这时,城西突厥大营中突然响起一阵低沉的号角声!紧接着,营门大开,黑压压的骑兵如同潮水般涌出,在城外迅速列阵。同时,那几座投石机也在大批步兵的推动下,缓缓向前移动!
“不好!敌军又要攻城了!”赵德楷脸色一变,厉声高呼,“全军戒备!上城!快!”
刚刚才稍有松懈的城头瞬间再次绷紧,疲惫的唐军士兵们咬着牙,抓起武器,奔向自己的战位。
李恪眯起眼睛,看着缓缓逼近的敌军和那几座显眼的投石机,眼中寒光闪烁。他没想到,抵达伊州的第一天,甚至没能好好休整,就要直面这场生死考验。
“来得正好!”李恪冷笑一声,对身旁的亲卫下令,“传令技战营,按甲三方案,将‘重弩’和‘惊雷’秘密运至预定位置!告诉他们,这是我们来到西域的第一战,只许胜,不许败!要让乙毗射匮知道,大唐的雷霆,来了!”
“是!”
命令迅速传下。城墙上,沈括带着格物司的学子,利用随身携带的简易测量工具,飞快地计算着风向、距离和角度。城墙后方,被严密保护的技战营士兵们掀开了覆盖在车辆上的油布,露出了下面闪烁着冷冽金属光泽的重型床弩,以及那些被格外小心搬运的、密封的陶罐和铁管……
夕阳彻底沉没,天地间最后一丝光亮被黑暗吞噬。唯有西突厥大营中燃起的无数火把,以及伊州城头顽强亮起的灯火,将这片杀戮之地,映照得如同白昼。
风,更紧了。空气中,似乎有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引而未发的躁动。那是风雷将至的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