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把手停止转动后,门外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那寂静并非空无,而是充满质感的、饱含压迫感的凝视,仿佛有一条无形的毒蛇,正隔着门板,咝咝地吐着信子,用冰冷的感官锁定着室内的猎物。
苏婉僵在椅子上,手中的笔尖在值班日志上洇开一团墨迹。她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能感觉到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如同拉满的弓弦般紧绷。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如同在黏稠的树脂中挣扎。她不知道门外的人是谁,但她几乎可以肯定——是陈静。只有她,才能将一次简单的“路过”或“试探”,渲染成如此令人窒息的心理压迫。
几分钟,或许是十几分钟过去,门外终于传来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苏婉没有立刻放松,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直到确认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后,才虚脱般松开了紧握的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她瘫在椅子上,大口喘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杂着更深的恐惧席卷而来。
陈静知道她在这里。陈静可能知道她拿了东西。刚才那一下门把手的转动,是一个清晰的警告,如同猫在吃掉老鼠前,用爪子戏谑地拨弄。她在告诉苏婉:我无处不在,你无所遁形。
苏婉的目光落在那个藏有禁忌档案的背包上。恐惧像冰水浇头,但随之涌起的,是一股强烈的不甘和愤怒。她不想再做那只被动等待宰割的老鼠!陈静越是想要掌控她,将她拖入那个由秘密和扭曲欲望编织的罗网,她越是想要撕破这层看似专业、优雅的伪装,看清底下到底隐藏着怎样一颗疯狂的心。
她重新坐直身体,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拿出档案袋和那本残破的笔记,但没有立刻继续阅读。她需要更安全的地方。值班室已经不再安全。
她将东西仔细收好,看了一眼时间,离天亮交接班还有几个小时。她决定去一个陈静或许不会立刻想到的地方——医院顶楼那个废弃的小露台。那里平时很少有人去,堆放着一些废弃的医疗器械和杂物,是这所秩序井然的疗养院里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苏婉悄无声息地穿过寂静的走廊,楼梯间的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次第亮起,又在她身后依次熄灭,如同为她开启又关闭一段段孤独的旅程。顶楼的门通常锁着,但锁芯有些老旧,苏婉之前无意中发现,用一点巧劲就能弄开。
推开沉重的铁门,带着凉意的夜风扑面而来,吹散了些许病房里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和那种无形的压力。夜空是都市常见的暗红色,看不到星星,只有远处建筑物的霓虹灯光模糊地渲染着天际线。露台上确实堆满了蒙尘的废弃病床、轮椅和一些看不清用途的金属架子,在朦胧的夜色中投下奇形怪状的阴影。
苏婉找了个背风且隐蔽的角落,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再次打开了那个潘多拉魔盒。这一次,她看得更加仔细,试图从那些冰冷的文字和图像中,勾勒出那段往事的真相,以及陈静那颗扭曲心灵的轨迹。
她重新审视那些照片。年轻陈静的笑容,在知道了后续发展后,看起来不再单纯明媚,而是隐隐透出一种掌控感和……掠夺性?在她与林枫的合影中,她的眼神似乎总是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满足,仿佛林枫是她一件得意的收藏品。而在林枫后期那些憔悴、激动的照片里,陈静偶尔入镜的手或身影,则透出一种冷静的、记录式的残忍。她不是在安抚,更像是在观察实验对象的反应。
那份研究草案,苏婉逐字逐句地重新阅读。越是深入,她越是感到心惊胆战。草案中充斥着诸如“情感锚定”、“创伤性重构”、“依赖性培育”、“绝对服从性测试”等术语,将人类最珍贵的情感和记忆,彻底物化为可以操作、编程的变量。草案的核心目的,表面上是“建立治疗性依附关系”,但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是一种上帝般的操控欲——不仅要治愈伤口,更要按照自己的意愿,重塑一个人的灵魂内核。
而“白玫瑰”,在草案中被定义为一种“情感密钥”(Affective Key)。研究假设,通过在对象经历极致的情绪体验(尤其是混合着美好与创伤的复杂体验)时,反复强化“白玫瑰”这一象征符号,可以使其成为触发特定情感模式或记忆片段的开关。理论上,通过操控这个“密钥”,研究者可以引导对象的情感走向,甚至……植入虚假的情感记忆。
林枫最后的手写警告——“副作用远超预期”、“不可控解离”、“深渊”,清晰地表明实验走向了可怕的歧途。林默的植物人状态,很可能就是这场危险实验导致的可怕后果。而林枫的“消失”,是否也因为试图阻止实验,而触怒了执着的陈静,或是发现了更可怕的秘密?
苏婉合上文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陈静对林默的“守护”,根本不是什么深情或愧疚,而是一种偏执的、未完成的“作品”情结!林默是她实验的失败品,但也可能是她唯一成功的“杰作”——一个被她用极端手段摧毁了原有意志,停留在生死边界,近乎完全“属于”她的存在。她不允许任何人触碰林默,不仅是保护秘密,更是在保护她独一无二的“所有物”。
那么,自己呢?苏婉想起陈静对她那些“细致入微”的关照,那些精油,那些引导,那些看似随意的肢体接触和心理暗示……难道陈静在她身上,看到了另一个具有“高敏感性”的、适合进行“情感重塑”的潜在对象?她是在重复当年的实验吗?试图用另一种方式,验证她那套可怕的理论,培养一个全新的、完全依附于她的“作品”?
这个念头让苏婉恶心得想吐,但同时又诡异地解释通了陈静所有看似矛盾的行为。那种“关怀”,是实验步骤;那种“占有欲”,是对实验品的控制;那种若即若离的“诱惑”,是调动实验对象情绪的手段!自己和小满,甚至陆烬,都可能只是她庞大实验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就在这时,顶楼铁门方向,传来了极其轻微的“吱呀”声。
有人来了!
苏婉浑身汗毛倒竖,瞬间将东西塞进背包,屏住呼吸,缩进更深的阴影里。她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脚步声很轻,很从容,一步步靠近露台中央。借着远处城市霓虹提供的微弱光线,苏婉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陈静。她竟然找到了这里!
陈静没有打手电,似乎很享受这种朦胧的黑暗。她站在露台边缘,眺望着远处的夜景,夜风吹起她白大褂的衣角,身影显得孤独而……迷人?是的,即使在这种时候,苏婉也不得不承认,陈静身上有一种致命的、近乎邪恶的魅力。
“这里的视野很好,不是吗?”陈静突然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但她并没有回头,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确信苏婉就在附近,“能看清很多白天看不到的东西。混乱,却又有着自己的秩序。”
苏婉咬紧嘴唇,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陈静缓缓转过身,目光仿佛能穿透黑暗,精准地落在苏婉藏身的角落。“躲藏是没用的,苏婉。就像飞蛾注定扑火,有些吸引力,是命运般的,无法抗拒。”
她向前走了几步,距离苏婉藏身的杂物堆只有几步之遥。苏婉能清晰地闻到随风飘来的、她身上那股独特的精油混合着消毒水的气息,这味道此刻闻起来如同毒蛇的吐息。
“我知道你拿了些东西。”陈静的语气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惋惜,“那些过去的碎片……承载了太多的痛苦和错误。你不该碰的,它们会污染你。”
苏婉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她果然知道了!
“林枫……”陈静念出这个名字时,语气有了一丝极其微妙的波动,像是怀念,又像是……厌恶,“他是个天才,但也太过软弱。他无法承受真理的重量,无法理解为了更高的目标,必要的牺牲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更高的目标?必要的牺牲?苏婉在心中冷笑,是为了你那变态的控制欲和扮演上帝的快感吧!
“但他至少明白了一点,”陈静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有些领域,是人类不该踏足的禁忌。触碰禁忌,就要付出代价。”她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已经看到了缩在阴影里的苏婉,“林默付出了他的代价,林枫也是。苏婉,你很聪明,很有潜力,我不希望你成为下一个。”
这不再是暗示,而是赤裸裸的威胁!用林枫和林默的下场来警告她!
“回来吧,苏婉。”陈静的语气又变得柔和,充满了蛊惑力,像夜莺歌唱,“把那些不愉快的东西忘掉。回到我身边,让我帮你。你内心的不安,你的脆弱,你的渴望……只有我能真正理解,也只有我能给予你真正的平静和……价值。你会成为最完美的作品,超越林默,超越所有人。”
成为你的作品?像林默一样变成一个活死人?还是像林枫一样“被消失”?苏婉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和愤怒。陈静的“爱”,就是这种极致的、要将人吞噬殆尽的扭曲占有欲!她爱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她可以完全掌控的、没有自主意志的“所有物”!
“看看小满,”陈静继续用那种温柔的、却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说,“她现在多么平静,多么顺从。她找到了她的位置,她的价值。你也可以的,苏婉。你比她更优秀,你能达到的高度,是她永远无法企及的。”
苏婉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恐惧依然存在,但一种更为强烈的、不愿被同化、被掌控的意志在疯狂燃烧。她绝不会变成小满那样,一个被精致打扮、失去灵魂的傀儡!也绝不会成为陈静病态欲望下的另一个牺牲品!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现身。她知道,此刻任何回应,都会落入陈静的节奏。她只是屏住呼吸,像一块石头般僵立在阴影里,用沉默作为最后的抵抗。
陈静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回应。她似乎并不意外,也没有强行搜寻。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夜风中飘散,带着一种仿佛怜悯又似嘲弄的意味。
“夜风很凉,别待太久,会生病的。”她最后说了这么一句,如同最体贴的上级医师的关怀,然后转身,迈着依旧从容的步伐,离开了顶楼。
铁门合上的声音传来,露台上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风声。
苏婉这才缓缓滑坐在地上,浑身脱力。刚才的对抗,虽然无声,却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陈静的话,像带着倒刺的鞭子,抽打在她的神经上,留下火辣辣的痛感和更深的寒意。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陈静已经摊牌了,用最“温柔”的方式,发出了最致命的通牒。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更加危险。
她抬起头,望向城市边缘那抹即将浮现的鱼肚白。黎明将至,但对她而言,最深的黑夜,或许才刚刚开始。而在这场与病娇的致命舞蹈中,她必须保持清醒,哪怕每一步都踏在刀刃上。她不仅要自保,还要揭开真相,为了林默,为了林枫,也为了她自己,不再有下一个牺牲品。
陈静想要一个完美的“作品”?
苏婉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决绝的弧度。
那就让她看看,这个“作品”,会不会反过来,将她拖入她自己亲手挖掘的深渊。